长安昏寂无人的城外。
踽踽独行的男子,像无数个细雨黄昏一样,缓缓向这一片火红石榴花丛而来。脚步未至,人早已是涕零落雨。
“阿宾,我来了。”石榴花缓缓隐去,唯那一方坟茔茕茕孑立,像她仍旧在世那样,嘴角含笑,安静地等待他向平康巷深处而来。
曾名动整个长安城的歌者,此刻一把清润嗓子被泪水打得喑哑,旧时的回忆在压抑的哀泣中次第斑驳,一一回溯久远的往昔。
彼时,他尚不是此刻这般落拓模样。
而她,亦在眼角眉梢含了轻柔的笑意,安然闲坐,绣一轴扑蝶的扇面,安静得等待夜窗被他扣响。
【壹】
他和她的相遇,委实算不上多么惊心动魄的事。
谋面的最初,他正擎了一张招魂幡从平康巷悲歌而过,身后浩浩荡荡得跟着一大群人哀哭切切。
听得巷中哀乐阵阵,正倚窗远眺的她不觉有些聒噪,微蹙了一双秀眉向楼下瞧去。
瞧也是瞧不真切的。只隐约看到一身素白的男子扶幡而过,猎猎风响,平白渗出一股子阴冷,让她无意识抱了抱双臂。手中的帕子,就这样扑簌簌随风落下,说巧不巧,正好落在他的货箱之中。
“翠红,扶我一把,醉了些酒。”
她昏昏沉沉唤着小丫鬟,转身回房。
他自然没有去捡拾那一方芳泽。挽歌曲曲,他面容肃冷,方年少的面容,打磨上岁月的磨难和波折,他的心几乎再难起波折。
莫说是世间情爱,说句大不敬的话,便是那日复一日哀歌阵阵的生离死别,也不见得能够拨动他心弦。
从平康巷头唱到巷尾,他歌声清亮又哀伤,拿捏好的挽歌调腔,唱完复又唱。他们唯一的交集,也许只是那醉酒之中朦朦胧胧的一眼,瞧都不曾瞧真切,若实在要具体化,也不过是他收整归家,从箱里翻捡起的那一方手帕,扑了细细的香,绣了比肩的鸳鸯,他不过瞧了一眼便随手丢在一旁。
“呵,不过是哪家不识人间愁苦的女子,便又做的这般娇憨模样。”
六月的长安城正是一片柳色青郁,晚风掠过尚不曾有柳絮飘飞,她枕着长安清冷的月色入梦,他靠着木窗似醒非醒。
只那恍惚难辨的一眼,谁也不知缘分生根若此。
【贰】
再次相遇,她是舟上笑谈的艳绝都知,秀目粉靥,腰肢纤纤细,袅袅笑靥生。
他也难得清闲,推了些个生意,一人一壶酒雇了艘小舟沿湖随性而至。只听得不远处那彩幔重重的笑谈趣声,不过是一晃眼,浅笑如漩的女子便落在了他眼底。
靠岸处即庆林寺,长安城出了名的还愿之所。他喝了会酒,这才听出是挹翠楼的花船,那个年轻的女子竟是平康里巷声名远播的颜令宾。
参加宴会的大多是知交文人,纷纷笑劝她去寺中还一还去岁许下的愿,她笑了一笑,竟真的撇下这一船的宾客,拢袖福了一福身子转身离开。
“哎,这位公子,可否渡小女子一程?”他散漫的目光被她清脆的呼喊唤回,也不推脱,在一船的打趣声中划舟而近。
船上有人认出他来,笑着打招呼:“原来是刘兄。”他笑了一笑,也不多做搭话。倒是她好像吃了一惊,一双灵动的眸子定在他身上:“你便是凶肆歌者刘驰驰?”
他颔了颔首,心里想的却是她吃惊的样子真可爱,哪有半分传闻中八面玲珑的圆滑。
一程的水路很快便到了。两人言谈不过数句,却已都生了敬慕之心。他暗暗可惜庆林寺为何不能再远一些,她仿佛也有些意犹未尽,下舟再拱一拱手:“大好吉日,刘公子何不随小女子一同去许个愿给菩萨?”
他亦是一笑,大大落落下了舟,两人一言一语向寺中走去。他惊讶她的才情,更倾慕她身在花楼仍不改初心,独眼青睐于文人雅士的高洁品性;她亦惊叹他的才华,在他一曲凄婉的哀魂歌中悸动了那颗阅尽风尘不曾动过的心。
大抵,终究是同病相怜之人,因而越发惺惺相惜,也就越发情愫萌动。
那时,他尚不知道她的身体已是那样差,于是他在菩萨面前,求了一段姻缘。若是他早知道这样,他要求的,一定是她的一生安平。
而她,亦不顾那一身伤疾,所思所求,不过这位歌者的一次驻足。
【叁】
到底是做了红尘里那一对鸳鸯,长交颈,不羡仙。
闲暇时他去挹翠楼小坐,她也早推了那些文会酒宴,只安静垂首,抱一把琵琶轻轻弹唱: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歌至最后一局,他突然悲歌而起,完全不同于往日的漫不经心,强烈的哀痛让她在心绪起伏中不意拨错了好几个弦。一曲歌尽,整个挹翠楼的长廊早已静寂无声。她收了手和他对视许久,忽得笑了:“瞧我,大好的日子,怎生如此扫兴。下次你可不许再惯着我了。”
他的歌,她后来也是听过的,最爱的还是这一首,婉转悲怆,唱尽人世浮沧。
于是每每相携游玩,草木渐浓处,树荫遮蔽下,亭台楼榭间,长安街深处,他为她唱的,也总是这一曲。少了一些凄婉的悲,多了一点氤氲的甜,仿佛他便是那征战归来的将士,一路唱尽满天飞雪,走过荒漠高山,怀着对心上人的思念,一步一步走到翘首盼归的她面前。
他一度以为,他二人可将这一千古悲歌唱出一个全然不同的结局。
直到他看到好友手中那一封书信。
“气余三五喘,花剩两三枝。话别一樽酒,相游无后期。小女子此次扶病设宴侍候客人,务请拨冗前来话别。”
她的字在浣花笺上那样好看,看在他眼里,却像平地落了一声惊雷。
那些日子他正经由她介绍接了两个差事,满心欢喜而归,却不料听到的却是这样一个噩耗。他从素日交好的郎中手里抢过这一封书信,连孝都来不及除便直奔挹翠楼,恰见纷纷扬扬的信笺书册从窗户倾泻而下,夹杂着鸨母的忿忿骂声:“这死丫头,去就去了,要这些个宾客的诗词文章作甚!”
他在漫天的纸片飞扬中委地失声,早已唱到嘶哑的嗓子发出凄厉的哀鸣,巷中路人都掩面不忍细听。
她那样好,却又那样残忍,连离开,都不要他知道。孱弱多病,竟被她瞒得这样好,他当真,一丝一毫都不知晓。
长安歌者,手中攥紧她的手帕,双目一片血红。一直到黄昏日暮,他才起身,像个失去了所有生机的木偶,将地上书笺收在怀里,一步一步往她坟茔而去。
“奄忽那如此,夭桃色正春。捧心还劝我,掩面复何人。岱岳谁为道,逝川宁问津。临丧应有主,宋玉在西邻。”
她那样娇弱的一个人,一定很害怕。他便将写给她的悼词一一悲唱,在纸幡飘扶中,在青草离离中,在此后的时光中,陪着她。
不堪襟袖上,犹印旧眉痕。阿宾,我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