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半个多世纪的时光和风霜，再去追忆当初，多少鸡毛蒜皮的往事，已被岁月无声湮没。
能让母亲一遍又一遍讲述的片断，应该就是刻骨铭心的，无论是那些抹不去的伤害也好，忘不了的温暖也罢。
那些琐碎的往事片段里，隐藏着母亲从少女到为人妇、为人母的成长经历。
虽然现在讲起，母亲大多时候是云淡风轻的样子，但我能听懂那云淡风轻背后，当年是如何的风狂雨骤。
而母亲，从一朵在娘家被着意呵护的病弱小花，到婚后独自面对风雨，逐渐成长为一棵为儿女遮风挡雨的参天大树，这其中的每一步，都浸透了眼泪和心酸。
一
虽然父亲的体贴和爱护俘虏了母亲的一颗芳心，但毕竟他在外工作，在家的时间很少，有很多事情，还得母亲一个人面对。
比如烧柴做饭这件事，母亲虽然对所有流程都烂熟于胸，但自己亲自动手时，结果往往达不到预期。
大伯母冷眼旁观，只等着她出洋相时看笑话；奶奶为了证明自己是位合格的“端水大师”，无论母亲如何手忙脚乱，也绝不肯伸手帮一把。
只有忠厚的二伯母愿意帮帮母亲，但她又有嗷嗷待哺的小女要照顾，能帮上母亲的也实在有限。
母亲只能靠自己，她花费比别人多不止一倍的时间，一遍又一遍地用一只手摸索着和面、擀面条、蒸馒头。饶是如此，也难免有时候左手稍微用下力，就撕心裂肺般疼痛，崩开的伤口，血水混着脓水渗透厚厚的布带慢慢滴落。
每当这时，无力感和挫败感就像滔天洪水淹没了她。
她一边任泪水在脸上肆意流淌，一边小心地重新处理包扎伤口。
包扎后，还得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重新拾起没干完的活，继续干。
要强的她，宁肯一个人在夜里哭到天明，也绝不肯在奶奶和大伯母面前有半分示弱。
这个女人，压根不知道什么“早起的鸟儿有虫吃，会哭的孩子有奶吃”的道理！
日子再难捱，也总得硬着头皮往前走。
母亲捱过最初几个月最难熬的时光后，不管是擀面条，还是蒸馒头，都已经达到良好的水平，虽然一只手干活，速度仍然是慢，但总算完全拥有了这套基本的生存技能，不依靠任何人，也能按时保质保量地做好一大家子的饭来。
大伯母看笑话的愿望落了空，却也肯定了奶奶“端水大师”的地位，奶奶成了真正的“赢家”。
二
结婚两年后，母亲左手背上的疮才彻底好利索。整个手背，从左至右一条狰狞的伤疤，到现在还面目可憎。
结婚第三年，母亲生下大姐。
生下大姐第二天一大早，大伯父就在窗户外骂骂咧咧：“一群败家娘们儿，生下一群赔钱货！”
彼时，二伯母已经生了两个女儿，大伯母经过几次三番流产后，也终于生了一个女儿，比我大姐只大了三个月。
母亲在窗户内毫不示弱地回敬他：“哪个五尺五高的汉子，也都是赔钱货生的！”惊得父亲慌忙去捂母亲的嘴，却被母亲咬得直咧嘴：“你真不枉是属狗的！”
母亲恨恨地瞪他：“你以为属狗的都像你一样怂？！”
其实父亲也是个很有“个性”的人，并不怂，只有在母亲面前才肯认怂的。
母亲说，刚结婚时，大伯母、二伯母曾争相跟她讲父亲有多难侍候：
作为家里唯一的文化人，两位嫂嫂都争相讨好他，给他做了新鞋子，欢天喜地拿出来让他试穿，父亲接过鞋子，往脚上一套，踩着地面用力跺了跺脚，然后也不言语，抓起鞋子就扔到了房顶上！
两位嫂嫂追着问：到底鞋子是哪里不合脚？是大了还是小了？是胖了还是瘦了？你说出来，好再修改呀！
父亲却不接腔，拍拍屁股走了！
母亲不止一次拿这个她听来的“瓜”取笑父亲，父亲只老脸一红，嘿嘿一笑，并不争辩。
二姐和三哥看热闹不嫌事大，趁机指证父亲确实会有如此有“个性”的解决方式：
二姐和三哥争抢一本连环画，母亲在边上怎么劝都不管用，俩人谁也不肯撒手！父亲一言不发走上前，劈手夺下，用力一扔，仍然稳稳当当地扔到了房顶上！
然后，父亲起身走开，留下二姐和三哥面面相觑！
从此后，俩人再也不敢当着父亲的面干架！
听着二姐和三哥的指控，我不由心酸地想起童年往事：
我和仅比我大两个小时的四哥，为了争夺一双筷子、一个小凳子，曾经多少次被父亲按坐在门墩的两边，虽近在咫尺，却似远在天涯！愣是分守在“楚河汉界”的两边，不敢越雷池一步，只能凭着眼神，隔空杀个你死我活！
唉！说多了，都是泪啊！
可是，我又是多么怀念那样的时光啊！
父亲，余生只能在梦里相见了！
三
三年“自然灾害”期间，民不聊生。
母亲一向病弱的身子，却在那时候展现了强大的生命力。
母亲被推选为生产队的“妇女队长”，白天带领着妇女队伍干活，晚上还要去公社或者大队部开会。
当干部虽然辛苦，但也有好处，至半夜散会时，能享受到特殊的“加餐”福利！
说是“加餐”，无非是每人一个杂面烧饼，或者每人一碗掺着杂粮的米饭而已，跟现在事业单位的“工作餐”压根不能同日而语，但跟当时“大锅饭”能照出人影的稀粥比起来，仍然是天壤之别啊！
母亲总是以“饭量小”、“不饿”为理由，一口也舍不得吃，把自己的那份“工作餐”完整带回家里，四分之三分给爷爷和奶奶，四分之一留给年幼的大姐。
刚开始，常常是半夜回家后，母亲把爷爷奶奶叫起来分而食之。
后来，爷爷奶奶干脆不睡了，就坐等着母亲回来，把母亲带回来的食物分吃了，才安心睡去。
我曾经问母亲：“大家都饿得两眼放绿光的时代，你不饿吗？”
母亲叹气：“饭量再小，也知道饿啊！可是有啥办法呢？你爷奶年纪大了，你姐又小，我不能只顾自己、、、”
父亲所在的单位，要比家里稍好一些，用父亲的话说，就是“最起码能吃个半饱吧？总不至于饿死。”
因为有了女儿，父亲更多了一层牵挂。不管再忙，哪怕鸡叫头遍才到家，鸡叫三遍时再赶回去上班，父亲也会不辞辛苦地往返十几公里，每隔几天，就把他口挪肚省攒下的几个馒头、几个包子送回家里，
看着爷奶和大姐吃下去才安心。
有一次，大夏天的，父亲攒了几天的包子带回家时，已经馊了！但仍然舍不得扔，大姐吃了少半个，不一会儿就开始上吐下泻的，把父母吓得半死。好在大姐命大，吃了几顿村里的赤脚医生开的药后，止住了吐泻，勉强捡回一条小命。
从那以后，父亲不敢再多攒，回家得更勤了，夜空的星星和月亮都可为他作证！
四
母亲记忆最深刻的，是第一次，也是生平唯一的一次，挨父亲的“打”！
“家暴”这个话题，一向吸人眼球，但是，在七十年前，甚至六十年前，它就如同呼吸需要空气、饿了需要吃饭一样，是天经地义的存在。
没有哪个妇女敢说她没被丈夫家暴过，包括我的母亲，也不敢这样说！
哪怕，父亲只是拿着一块枕巾，对着床沿抽了那么几下，也算数！
众所周知，我大伯父因是个驼背，三十大几才讨到老婆。
对这个“来之不易”的长儿媳，我爷奶自然倍加珍惜，大伯母也因此“恃宠而骄”，不把二伯母和我母亲放在眼里，有时候不免兴风作浪，惹我母亲不痛快。
但偏就大伯父因身体原因，没有谋生的门路，生活未免要比二伯父和我们家更要窘迫些，父亲因着一奶同胞的情谊，免不了事事多照顾。
那一年冬天，比往年冷得更甚。
父亲利用工作之便，搞到了几百斤的煤炭。
父亲很细心地把几百斤煤炭分了四份，爷奶和兄弟三人每家一份。
但父亲未免也太偏心了些，那一堆堆煤炭堆在每个相应的门口，任三岁小孩子都能看得出来，大伯父屋门口堆的煤炭的面积和体积远超过我们屋门口的三倍不止！
饶是母亲已经在大家庭的勾心斗角里经过了千锤百炼，看到这一幕时，仍然不免动了真气！
哪怕就是扔了、便宜了外人，也不能便宜了大嫂这个寡情无义的老货！
这是母亲当时唯一的想法，她这爱憎分明的性格啊，早晚是要吃亏滴！
母亲当时就火冒三丈，逼着父亲重新分配那堆刺眼的煤炭，并且，在怒气的加持下，说了很多刺耳的难听话！这彻底激怒了父亲。
作为一个在外面混得并不算差的男人，在大家面前还是要面子的，对不对？
父亲怒从心头起，恶从胆边生，气急之下，也找不到顺手的武器，只随手扯下了枕头上的一块枕巾，不管不顾地冲着床沿抽了下去！
一边抽一边还兀自发狠：我打死你，打死你！看你以后还敢这么无法无天不！
母亲先是被父亲的冲冠一怒给吓着了，待到看清父亲手里的武器居然是一块枕巾，并且还瞄得很准只冲着床沿抽打时，再也憋不住她那来自灵魂深处的笑声来！
本来，爷奶和大伯父大伯母、二伯母等全家都听到了父亲的雷霆之怒，待他们慌忙冲进我父母屋里、要把我病弱如小鸡似的母亲抢救出来之时，却看到了我父亲咬着牙，正用一块枕巾在跟床沿作生死搏斗！
他们全都愣住了：who?这是什么神操作？！
经此一役，父亲的一世威名算是彻底毁了！（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