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路西法尔
1
关于如何评价暑假以来热到爆炸的动画剧集《魔道祖师》，存在着两套截然不同的话语体系。
一套是民族主义的：将《魔道祖师》纳入玄幻修真文学的谱系里来看，这是中国流行文化的一场「翻身仗」。
《魔道祖师》
伴随着古风主题曲的第一个音符，一滴墨水从墨竹中滚下，幻化出一片山水风景……虽然运用的都是传统文化的意象，但组合出来的效果极其前卫，每一帧画面都洋溢着浓得化不开的「中国风」。
对「国漫」（国动）的观众来说，经过漫长的等待，国产制作终于励精图治，从本土文化中汲取了养料，做出了足以与外国动漫一较高下的精致作品。
在搜索引擎上随手一搜《魔道祖师》，一串串令人自豪的「大数据」便跃入眼帘：豆瓣评分8.9、两天播放量破四亿、网易云上四百余首同人音乐、B站弹幕合共千万、微博话题破4亿……
更高、更快、更强，宛如置身一场运动会。
另一套话语则不那么纯粹：《魔道祖师》的原作不仅仅是一部玄幻小说，还是一部耽美小说，曾在中文互联网的耽美文化重镇晋江上连载。
「耽美」即日文「唯美」之意，是一种由日本兴起的文学流派，该派「反对暴露人性的丑恶面为主的自然主义, 并想找出官能美、陶醉其中追求文学的意义。」是一种与中国人熟悉的「现实主义」「浪漫主义」相对立的唯美主义文学的一个支派。
这是一个舶来的概念，至今在中国仍属于小众文化。「耽美文学」热衷于描写美少年之间禁忌的恋情，《魔道祖师》原作的角色之间有不少亲昵的互动，还有同性性爱描写，毋庸置疑，这些情节不可能完整地还原到动画中。
耽美文学与主流文化禁忌的冲突也不是第一次发生：2015年大热的电视剧《琅琊榜》就是一个例子。
《琅琊榜》
和《魔道祖师》一样，小说版《琅琊榜》最初也是在晋江上连载的。作者先是将小说投稿在耽美区，十四章之后却转投了言情区，口味也从同性耽美转为异性言情。许多耽美区的读者至今仍对这次「变节」耿耿于怀，但是可以断言，如果没有这次「变节」，《琅琊榜》注定无法搬上电视。
既是备受舆论赞扬的「国漫之光」又是被主流文化防范非议的异质文化，如何协调大众与小众，才是动画版《魔道祖师》最值得玩味的地方。
2
《魔道祖师》有一个受热捧的原因，就是其中的大格局和丰富的人物群像。姑苏蓝氏、云梦江氏、兰陵金氏、清河聂氏四大家族利益纠葛，而每一个家族的出场人物都有自己的性格属性。
不苟言笑的蓝忘机和性格不羁的魏无羡，是一冰一火的两个人，尽管蓝忘机看起来冷漠孤傲，但他的命运已经和玩世不恭的魏无羡连接在一起。
他们之间的爱或许在一段时间内是一种彼此并不自知的感情，就像魏无羡对蓝忘机说的「交个朋友」，这份情谊的累积主要是来自他们相遇相识中的细碎微妙的状态。
蓝氏另外两位少年也是性格迥异。蓝思追斯文懂事，在莫家庄除尸一事上，布置旗阵认真严谨，仗义执言不要欺负弱小。他是努力向长辈证明自己已经是成熟沉稳的少年，但内心也会有紧张害怕。蓝景仪则爱恨鲜明，活泼随性，做事没有思追谨慎小心。
金子轩之子金凌的出场有些先抑后扬的意味，一亮相蛮横地布置着四百张缚仙网，见到冷酷的舅舅江澄又有些唯唯诺诺，当被魏无羡说的那句「有娘生没娘养」激怒，可以看到他最大的特征就是敏感，初以为让人难以接受的名门纨绔子弟，实际上并没有那么另人生厌。
另外，岐山温氏霸道傲慢，但在家族之中也有行事胆怯、柔弱善良的少年温宁。严格冷酷的江澄在年少时也是一个潇洒活泼的人。
这些群像都是独一无二饱含张力的人物，除了这些富有故事的生命个体，动画的另一个重要看点，就是亦正亦邪的魏无羡和雅正冷酷的蓝忘机之间的暧昧感情。
3
在动画版的《魔道祖师》中，「看」成了一个非常有意味的动作——不是普通的一瞥，而是深情脉脉、眼含秋水的凝视，每当情节推进到关键点时便格外强调角色的眼睛。
第一集主人公魏无羡「夺舍」重生，大闹莫家庄，巧遇了姑苏蓝氏的两位晚辈弟子蓝景仪与蓝思追，原作里这段写道：
「魏无羡打量这少年一番，见他斯文秀雅，仪表不俗，嘴角浅浅噙笑，是棵十分值得喝彩的好苗子，心中赞许。」
而动画中则将魏无羡的心理活动简化为一系列微妙的神情，眼中波光一闪，惊愕茫然已转为狡黠促狭、死皮赖脸，他个性中「耽美」的一面已经呼之欲出。
有了两位蓝氏晚辈的铺垫，第一集结尾时含光君蓝忘机登场的场面就更加令人印象深刻。蓝忘机不仅是本作中的另一位重要的角色，也是魏无羡前世的青梅竹马。魏无羡投向他的眼神就掺杂着震惊与无奈，既不像看蓝家小辈那样轻佻，也不像小说中那样听到蓝忘机的琴声便慌忙逃走。
然而在我看来这两组分镜还不是最精彩的。第四集中讨伐水行渊的那场战斗前，魏无羡先是与江澄开玩笑，眼角余光扫到了另一条船上的蓝忘机，发现蓝忘机并没有在看自己，立刻便收敛了笑容，眼中便浮现出了受到冷落的凄然神色则更是神来之笔。
当然，观众们也可以将这组分镜理解为心思敏锐的魏无羡发现了潜伏在船底的水鬼。
还有一处充满华彩的地方，便是魏无羡扯下蓝忘机抹额那一刻。蓝氏家训为「雅正」，这抹额意在时刻提醒姑苏蓝氏门生要「规束自我」，除了自己，只有在命定之人、倾心之人面前取下，不必拘束。
魏无羡伸手为蓝忘机理正抹额，当云纹抹额滑落的瞬间，一向冷淡寡言、处变不惊的蓝忘机瞳孔微微颤动，气愤之余提前离场，可是，又难说他心里是否也被一份注定的情愫击中。
4
在《魔道祖师》的原作中，魏无羡和蓝忘机的暧昧的互动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甜点，而是正餐本身。
例如蓝忘机下山调查鬼手的来历时，特意将魏无羡带在身边，二人结伴而游，一路上耳鬓厮磨、眉目传情；遇到猛犬拦路，情急之下魏无羡会攀到蓝忘机身上……这并不是作者兴趣使然插入的无关枝节，恰恰是作品本身得以存在的意义。
可以说《魔道祖师》原作的核心既不是悬疑也不是修真，仅仅是魏无羡与蓝忘机的爱。而且这种爱也不同于「自然主义文学」中那种发自灵魂的爱情，而是围绕着两个美少年完美无瑕的身体组建起来的享乐之爱。
玄门修士的血雨腥风、四大家族的爱恨情仇都是为了不停地给魏无羡、蓝忘机两个主人公不停地创造互动的机会而服务的。
熟悉原作的观众想必可以料到：动画版的展开接下来将强调魏、蓝二人出生入死的情谊，「屠戮玄武」将成为《前尘篇》的重头。
可是从小说到动画，《魔道祖师》注定收起耽美的一面，突出仙侠的一面。这不仅仅是对情节的简单「夺舍」，更涉及对作品主题的重新构造。
既是本土的又是外来的，既是主流的又是非主流的，动画版的《魔道祖师》就是这样一个多元文化杂交的产物。不同源头的元素既互相遮蔽又互相吸纳、转化，无法简单地加以分割。那被隐去的一面，就蕴含在一个个欲言又止的眼波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