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传统文化博大精深，自古以来民间就流传着“神鬼”之说。先不说这世间是不是有鬼神，那能替鬼神说话办事的人，据说不是天赋异禀，就是相貌奇特。
真是这样吗？
在我住院的时候，果真见着了一位这样的奇人。
腰椎盘突出的王孃，已经在骨科医院治疗了一段时间，艾灸熏药都要躺在治疗床上。躺得久了，再加上躺在狭窄的治疗床上还要和大家摆龙门阵，几天前还容光焕发的王孃明显觉得有些吃力，便说要喊人来照顾她。
王孃喊来的人是个干干瘦瘦的老太婆。
这个老太婆个子不高，把有些稀疏的白中带黑的头发挽成坨团在脑后，再用一个现在几乎绝迹的黑色网兜罩住。网兜用一根不知是有些发黄还是本来就黄的橡筋扎住，一个有些古色古香的发髻就挂在干干净净的衣领上面。
也许是一丝不苟的头发都要支援那个装饰一样的发髻，服服贴贴自觉冲锋陷阵归顺于脑壳后面的网兜，这老太婆像一颗磨光了的核桃有些泛黄的额头，就宽阔地裸露出来。
呈倒八字型的眉毛，虽说像秋天荒坡上的草，干瘪杂乱零落地躺卧着，和夹杂在有黑有白的头发里像炖熟变硬了的猪耳朵的大耳朵，形成一个奇怪的图案，横看竖看都像是一副有叉叉点点的道士巫师画的符。
那对低着头像两头得了瘟病死了变成僵蚕一样的眼睛，抬起来看人时却变成两盏光源十足的聚光灯，射出的凌厉的光足让人如同被一根棒子击中。觉得无缘无故被惊扰了的人，努力仔细去探询老太婆眼神里的含义时，却又发现这光源变得柔和，甚至全是慈爱，似乎刚才看见的是错觉。
倒是那覆盖在眼睛之上的眼睫毛，成一列若隐若现的屏障，无言地提醒着那双古灵精怪的眼睛确实可以发射出武器一样异样的光。
鼻子占据了脸上大部分的地方。鼻梁一直从眼睛中间垮到嘴巴上方，像一堆混合着切短了的稻草原本准备用来糊墙的泥巴，越往下越高，真真切切就是一道地里栽红苕的梗子。
鼻头下面好像有一滴水坠着，把整个鼻子往下使劲拉扯，以至鼻子像个钩子，摇摇欲坠地想要去钩住下面那道天然裂缝。那裂缝横卧着，张开才是一张阔大的嘴巴，把瘦削的两颊扯得像漏光了气的气球。
只剩了张皮挂在脸上的皮肤，时不时蠕动一下，就有漾开的皱纹上下动荡，找不到原来是否丰润的痕迹，全是布满了岁月雕刻的沧桑。
看不出实际年龄的老太婆背有些驼，腿杆却像是钢筋铸造的，无论是站着还是坐着，都稳稳地直立竖杵，很有力气的样子。一双套在搭扣布鞋里的脚，有些畸形的样子，像受了气的小兔崽子，乖乖地背着直立的腿杆。
“王孃，这是你的堂姐还是表姐？”看和老太婆有些挂相，但这老太婆实在不如王孃长得好看，也许是和王孃有些血缘关系的亲戚吧？护士小妹就自作聪明地问王孃。
“你睁大眼睛仔细看看，她到底是我的哪个？”躺在治疗床上的王孃实在耐不住寂寞，扭头挤眉弄眼地和护士小妹开起玩笑。
“哪个？你这个死女子你说我是哪个？烧成灰我也是你娘！”有些像木块砸在石头上的声音，干涩而剧烈，这老太婆似乎有些不愿意玩这种拙劣的鬼把戏，或者觉得自己的尊严在大庭广众之中受到了冒犯，毫不客气地穿插进来。
原来这个老太婆是王孃的娘！
王孃六十多岁了，那王孃的娘不是九十多岁了？九十多岁的老太婆居然还可以这样目光如炬声如洪钟？！近一个世纪的历炼还如此“不近人情”，年轻时候不晓得有多少厉害了。
一向伶牙俐齿的护士小妹被吓得一吐舌头，赶忙溜去忙自己的事了。
“是，是，你是我娘，你是我亲娘！”有些尴尬的王孃打着“哈哈”赔着笑，然后半是炫耀半是自我解嘲地对周围或躺或站或灸或熏的病友们说：“我娘来照顾我来了，世上只有妈妈好！”最后这句居然是撒着娇勾着她娘的脖子唱出来的。
“好，好，好个屁，你不要到处摆我在你小时候打你就好了！”王孃的娘气鼓鼓地说，挺起的胸膛和驼着的背与被像掏空了的口袋瘪了下去的两腮形成鲜明的对比，像一幅故意扭曲的画。
王孃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撞了祸一样低头认罪：“哎呀呀我的娘呀，你还不是想让我们吃到死母猪的肉嘛！”
听着母女的对话，再看王孃挤眉弄眼的动作，众人都知道是说王孃的娘在很多年以前悄悄偷挖了生产队里埋的死老母猪回家的那件事，便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
“笑，笑，你们喝了笑老婆子的尿？”
一道探照灯一样的光一闪而过，众人觉得逼窄的治疗室电闪雷鸣，都被这奇奇怪怪的老太婆的眼睛吓了一跳，毫无情感但略微有些缓和的声音又响起来:“现在政策好了，你们这些死女娃子——”
也许觉得治疗室里还有男的，王孃的娘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拿眼睛轻轻扫了一下自己的女儿，才又接着说:“你们天天笑都找得到理（由），我们那时想哭都没有时间！”
这设计偷过生产队死母猪的老太婆，听王孃说不是能干得很吗？于是有人趁机问道:“王婆婆，您养大了十多个娃娃，那么能干！您过去都干了些啥子喔！”
“一不偷二不抢三不骗四不赖五不懒，是好人干的我都干过。”王孃的娘一口气说下去，嘴巴像在敲莲花板（一种演奏乐具，用两块长16—19、宽7—8、厚1厘米的瓦形竹板组成，上端用绳串连，下端可以自由开合），她像早知道自己的女儿逢人就会摆死老母猪的事，但一点不觉得丢人现眼，反倒是一件丰功伟绩，嘴里噼里啪啦接着说:“不是说我能干，如果只是一个婆娘就能生娃儿，我哪才会生十二个子女？起码要生一个生产队那么多的儿女。”
“妈呀，您生那么多，养得起不？我们现在养一个都恼火得很。”护士小妹闻言吓了一跳，抬起头来，嘴巴张得像屙屎撑开的牛屁眼。
“那是你们好吃懒做偷奸耍滑，该背时！”王孃的娘像坐在主席台上作报告的官员，义愤填膺地指责护士小妹:“你们看你们，要吃好耍好工资要高还要把欺侮领导，每星期放两天假过年过节还要放大假，挣的钱用光老了靠社保。娃儿不吃人奶要吃牛奶，不用尿布要用尿不湿，吃进去屙出来都要花钱，生下来就不给娃儿穿开裆裤要把娃儿像个大人用连裆裤笼到，你看现在的儿子女子哪个长得高？”
“您们那个时候娃娃好养，满月了就让他满地乱爬，多生一个就多掺一瓢水多抓一把米，哪像现在不能大意一丝一毫，稍微不注意就要遭起。”护士小妹结婚生子，倍尝养娃的艰辛，一肚子苦水正无处倒，听王孃的娘说话像在唱歌，自己满腹牢骚便像被洪水撞开的闸门，正要滔滔不绝地发泄出来，不料王孃的娘眼睛再一次放电，护士小妹吓得自动把嘴巴闭上。
王孃的娘把护士小妹当成了她新娶进门的儿媳妇，指手画脚地开始教训:“你给我闭嘴，道士吹海螺端公吹牛角，我王私孃子啥子没见过？只有浇不饱的地哪有遭尿憋死了的爷？你们自己不晓得努力，还缺牙巴说话不关风怪舌头乱打转。”
“王婆婆，啥子叫私孃子？是不是师娘（niang，一声）子喔？”护士小妹一点也不怪王孃的娘说话不留情，倒被这个自己似乎听过但又不很了解的名词吸引住了。
“给人画符替人消灾的婆娘就叫私孃子，男的叫端公。”王孃的娘声音像加了温开水，忽然变得柔顺起来，不过转瞬又像锅里的水被柴火烤着，温度升高声音变大:“大家都请的的叫师娘子，个别请的才叫私孃子，我就是个别人请的私孃子。”
“哪您是御用大师，只有VIP客户才请得起的大师！”护士小妹马上反应过来，伸出大拇指夸奖王孃的娘。
“啥子大师我不懂，'萎唉逼'是啥子意思我也不晓得，但是我是方圆十里家家户户供神一样的私孃子，请我的人多得像牛屙尿，一屙歇不到。我没帮到忙的人比耕不来田的牛还少。”王孃的娘神气活现，除了那张瘪脸，神情举止看起来比王孃还年轻。
护士小妹满眼艳羡:“您这么厉害？请您的人多您挣的钱就多，难怪您养得活王孃她们十几个姊妹兄弟！”
“钱也不是你想的那么好挣，我毕竟是个寡母子，哪能有人请就敢去的？”王孃的娘有些落寞地说:“开始时只有那些有些名堂也就是有教养的家庭请，我才敢去，后来……所以我不是师娘子，是私孃子。”
“您是为少数信得过有名堂的家庭服务的，相当于私人家庭顾问。”护士小妹理解地点点头，很有学问的样子，也不去理王孃的娘在说到“后来”之后省略了的话。
“对了，就是这个意思。开头我只是给有名堂的人家帮忙，”王孃的娘赞许地看了一眼护士小妹，瘪了瘪嘴，又说:“后来，我看有些人也遭孽，请我又心诚，我也去帮忙。只可惜我这个寡母子哦，那时还年轻，寡妇门前是非多，何况我要东跑西跑，大多数时候又是晚上……”
王孃的娘掏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手帕，擦起那刚才还闪光冒电的眼睛来。
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特色。
平凡的乡夫野妇都有生存下去的技巧。正是他们这些普通人，构成华夏民族生生不息的绵长壮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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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冯俊龙，男，70年代生人。笔名看尽人间荒唐、大眼看世界、坚挺的鼻子。一个既喜欢历史又注重现实的专职写作者，著有小说、散文、诗歌三百余万字。目前担任五块石头文化传播有限公司董事长、【看尽人间荒唐】【五块石头】公众号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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