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国王孙钱惟演在随州的悲春情结
雪小梅/文
“城上风光莺语乱，城下烟波春拍岸。”随城的春天从来都是美丽的，甚至美丽的让人感到忧伤，以至于北宋大诗人钱惟演将他的这种感受写进了一首词里。
钱惟演笔下的随城春色
钱惟演是何许人？他是五代十国时期吴越国最后一个国王钱俶的第七儿子，是吴越国开国皇帝钱镠的曾孙。我知道钱镠这个名字，不是因为他是史上雄霸吴越的明君，而是缘于一个温柔缱绻的爱情故事。
钱镠的爱妃戴氏是个孝顺的女子，每年寒食节期间必回娘家省亲。这一年，王妃在娘家停留数日未归，钱镠见西湖堤岸桃红柳绿，不由得思念起爱妃，提笔为爱妃写下一封信：“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夫人，你看田间小路上的花儿都开了，你可以一路欣赏春色，一路慢慢地回家了！欲催归而请缓！短短九个字，传递出无限的夫妻深情，令王妃落下眼泪：“王爷迈，既有信来，命我归去，安可有违？”遂返。这是一个关于春天的浪漫爱情故事。若干年后，钱鏐的曾孙钱惟演，在随州也欣赏到了这样一片美丽的春色，但这场春色却与爱情无关、与浪漫无关。
这首词就是我们耳熟能详的《木兰花·城上风光莺语乱》。“城上风光莺语乱，城下烟波春拍岸。绿杨芳草几时休，泪眼愁肠先已断。情怀渐觉成衰晚，鸾镜朱颜惊暗换，昔年多病厌芳尊，今日芳尊惟恐浅。”
在钱惟演的眼里，随城的春色无疑是美丽的：城上莺歌燕舞柳绿花红。城下湖面烟波浩渺，春水不断地拍打着堤岸。一片鸟语花香、春意盎然的景色。
可是，这青青杨柳和绵绵芳草并没有让诗人感到开心，他想到的是，这暮春的繁华景象最终会消逝而去，就像如今的自己，年华渐逝、生命无多，一想到这里，他早已伤感得泪眼迷蒙，愁肠先断。
可谓景由心生。诗人的这种心境是由他的际遇决定的。钱惟演一生奔波宦途，“官兼将相”，人到暮年却被谪贬随州，远离政治的中心，这对于一向醉心于官场且又是旧时王孙出身的他何尝不是一种致命的打击？
对镜自视，他惊异地发现镜中的自己鸡皮鹤发，身子佝偻，连自己都觉得陌生。年轻时，因身体有病，不敢举杯痛饮；而到了垂暮之年，能帮自己解忧的恐怕只有酒了，惟恐酒杯斟不满，可即便是满满的酒水下肚，依然不能平息这迟暮之悲和政治失意之痛。
随城温暖的春风也不能吹散钱惟演冷到骨子里的忧伤。
落魄王孙夹缝里的生存之道
宋代的史书对钱惟演的评价很不好，称其喜欢做官，为人趋炎附势，爱写歌功颂德的文字以邀恩宠，善以联姻手段巴结皇室，是有名的势利小人。
但任何人都有两面性，有光明的一面，也有阴暗的一面。我们不能简单的把一个人说成是好人和坏人。张爱玲在她的经典作品《倾城之恋》中写道，如果你认识从前的我，那么你就会原谅现在的我。如果你了解钱惟演的人生经历，也许对他这种在政治上的左右逢源，可以抱以理解的态度。
钱惟演出生那年，父亲钱俶还是吴越国主，钱俶在西湖边修建的雷锋塔已经完工。他刚满一岁时，父亲投降大宋，正在蹒跚学步的钱惟演被封为右屯卫将军的荣誉军衔。为了厚待吴越贵族，大宋《百家姓》开头就是“赵钱孙李”，“赵”自然是宋代皇帝的姓氏，排第二的就是吴越国的国王钱俶的姓氏。“孙”是钱俶的正妃孙太真的姓氏，“李”则是南唐李后主的姓氏。单就这一层面，就可以感受到一家人表面上受到宋代朝廷的特别对待，但亡国王室在新朝的处境总显得有些尴尬，大宋皇室真能容得下他们？
钱惟演十岁那年，钱俶六十大寿，宋太宗派人送酒祝贺。当天夜里钱俶暴病身亡。钱惟演的童年应当是在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恐惧中度过。也许他知道谁才是他的杀父仇人，但是他必须忘记这一切，他才能更好地保全自己和家人。因而钱惟演成年之后，有着多疑敏感，卑微懦弱，见风使舵的性格也就不足为奇了。
好在他是一个天资聪慧的人，先天的资质加上他后天的努力，他很快脱颖而出。特殊的身份让他觉得自己像个另类，因而很少与人接触，大量的时间都用到了读书和学习上，他无所不读，家中藏书比皇家图书馆还要多。在大量阅读各类书籍后，他开始执笔写书填词做诗，“书痴”之名由此而来。他20岁那年，宋真宗继位。真宗听说了钱惟演的事情后，在学士院亲自对其进行考试，他在一块叫“笏的”狭长的板子上一挥而就，他的才华得到了皇上的认可，招入学士院。
为了报答宋真宗的知遇之恩，他写了一本《咸平圣政录》献给真宗。真宗看后龙颜大悦，从此对钱惟演好感剧增，很快晋升为翰林学士，拿到了当时文臣的最高级别。
但前朝王孙的身份让他在皇帝面前始终诚惶诚恐。一般人家出身的官员，犯了错还可以理直气壮地说自己对圣上一片赤胆忠心，但若出自他之口，一定会让人戴上“谋反”的帽子。说不定哪天皇帝心情不好，一家人的命都没了。
为了巩固地位，他让自己的妹妹嫁给北宋的实权人物、垂帘听政的刘娥刘太后的兄长，让自己的二女儿嫁给副宰相丁谓的儿子，他的长子钱暧娶了郭皇后的妹妹，次子娶了仁宗的表妹，小女儿钱珊嫁给仁宗的堂兄。
因为这些“裙带”关系，他也从翰林学士、枢密使、保大军节度使，一直升到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从一个异国降臣做到一国宰相，没有这些费尽心机织就的联姻大网，又谈何容易。
然而，是网总有崩溃的一天，在他人生的暮年，他的后台靠山刘太后驾崩了。仁宗亲政后，开始着手清除太后的势力，钱惟演也被人以与太后有姻亲而牵连，被贬为崇信军节度使，谪居随州，爱子钱暧也被罢官。更为严重和难堪的是，跟他有着姻亲关系的郭皇后也被废弃了。这张大网还是没有让他的家族安然立足。
钱惟演的下场自然成了当时官场的笑料，以至于让人直接拿来作为攻击他的把柄。其实这些事情就是放到现在也足以上几天娱乐圈的头条，成 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他的所作所为也许利已，但也并没有损人，他处心积虑的钻营只是想换得一世的安稳，可是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世事本无常啊，如果可以选择他宁愿当一个普通的读书人吧？
钱惟演与欧阳修惺惺相惜
不论人们对钱惟演的评价如何，但是，从随州走出去的，相当于北宋文联主席的欧阳修并不认可。他一直把钱惟演当成自己的恩师，对其知遇之情毕生不忘。
钱惟演在洛阳任使相的时候，欧阳修正好刚中进士在洛阳赴任。钱惟演就是欧阳修上班后的第一任领导。
钱惟演非常欣赏和爱护有才华的年轻人。不但很少让欧阳修承担琐碎的行政事务，还公然支持他吃喝玩乐。
有一次，欧阳修和年轻的同事们到嵩山游玩，傍晚下起了雪。正为回不去犯愁的时候，钱惟演派使者来了，带来了优秀的厨子和歌妓，并传钱惟演的话说：“府里没什么事，你们不用急着回来，好好地在嵩山赏雪吧。”对下属如此体恤的领导，估计只有他了。他支持有才华的年轻人追求文学理想，不以行政琐事去干扰他们，还专门拿出一个院子来作为文学交流的诗社。在他的支持下，欧阳修无琐事缠身，除了尽情游山玩水，也有了充足的时间研究诗文，为以后的成就打下了良好的基础。欧阳修在洛阳期间得到了钱惟演无微不至的关心，身心都很舒畅，更成为了欧阳修生命中最美好的回忆。后来他被贬官的时候还深情地写道：“曾是洛阳花下客，野芳虽晚不须嗟。”虽然被贬到穷乡僻壤，在春天都看不见花的地方，但我曾经在洛阳享受过最绚烂的春天，这里的花开得再晚也无所谓了，咱是享受过爱和春天的人。
后来钱惟演被贬谪到欧阳修曾生活了18年的家乡随州，欧阳修为其送行，两人都流下了惜别的泪水。
欧阳修在《归田录》里记下了钱惟演在洛阳对他说的话：“平生惟好读书，坐则读经史，卧则读小说，上厕则阅小辞。”也就是欧阳修总结出读书时间的“三上”：马上、厕上、枕上。可见钱惟演对欧阳修的影响之大。
欧阳修在《归田录》里还记载了钱惟演的一件趣事，说钱惟演生在富贵之家，却俭朴治家，家里的孩子们不到规定时间，领不到零花钱，因此想出了花招骗钱：钱惟演有一个珊瑚笔格，是平生最珍爱的文具，常常放置在几案之上，子弟们有谁想用钱了，就偷偷拿走笔格藏起来，钱惟演找不着心爱的文具自然着急，于是贴出寻物启事，悬赏十千钱。子弟们假装找着了献给他，钱惟演一欢喜，果然将十千钱如数照付。以后有想要钱的人，都看准了这条生财之道，乐此不疲的偷笔格，钱惟演居然也乐此不疲的悬赏，这种把戏一年里能玩上好多次，钱惟演居然也傻乎乎的不知道其实是个圈套。从这件事可以看出来钱惟演也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大智若愚的人。
欧阳修一向正直敢言、最不徇私，但对这位曾经的上司却很是敬重，认为其“官简将相，阶、勋、品皆第一”。我想钱惟演人品上也不能坏到哪儿去吧。
也许，他攀龙附凤挖空心思，说到底是出于内心深处的不安全感。这个最后的贵族，心里一直有着朝不保夕的危机。他可能自己都讨厌那个趋炎附势的自己，但为了生存，他需要隐藏真实的自己，谁不想做一个安静的读书人呢？
钱氏两代人异曲同工的悲春情结
果然如他词中所言，他确实没有再见到随城的美丽春色，在写完《木兰花·城上风光莺语乱》这首令人感伤的词作之后，他一边饮着烈酒，一边吟诵。刚好曾服侍他父亲钱俶的一个叫惊鸿的歌鬟听到了，白发苍苍的她一步一趔趄着出来，对着钱惟演说道：“先王将薨之际，也曾写过一首《木兰花》：“帝乡烟雨锁春愁，故国山川空泪眼”。老人家临走前嘱咐我们在葬礼上唱《木兰花》为他送行，现在相公你也唱这曲子，很不吉利啊！”
同样是在一个让人伤感的春天，父子俩像是有一个约定。钱惟演最终没能迎来自己的春天，他在随州离世了，享年72岁，也结束了他一生担惊受怕的官场生涯。
钱惟演绝对是一个真正有学问的人，他参与编修《册府元龟》的时候与杨亿、刘筠等人唱和结集写成《西昆酬唱集》。西昆体即由此得名，成为宋初诗坛上声势最盛的一个诗歌流派。钱惟演若是只做一个文人终老，也许会过得快乐些吧？其实，在古代又有几个文人不想做官？就连隐居世外的陶渊明也不过是因为怀才不遇，没有得到当时权贵赏识，退而自保。只是，一入官场深似海，又有多少人能驾驭得了？
他攀龙附凤，广结人脉，说到底是出于内心深处的畏忌。他这个最后的贵族，心里一直有朝不保夕的危机感。畏忌得太深，反而造成过度的自我防卫。归根到底，他不是坏人，只是一个软弱的人。性格柔弱的读书人实在是不能参加宫斗的。 后来的史书对他评价一直不好。只有他提携过的欧阳修一直敬重他，说他“官简将相，阶、勋、品皆第一”。 钱惟演去世后，在给他拟定谥号的问题上，朝中大臣故意给他难堪，建议谥“文墨”。按照《谥法》：“敏而好学曰文，贪而败官曰墨。”前一字夸他学术不凡，后一字骂他人格卑劣。在仁宗的协调下改谥号为“文思”。《谥法》里说“追悔前过曰思。”其实也带有轻蔑的意味。后来改成“文僖”僖是小心畏忌的意思，这回正适合钱惟演的一生。 谥号越改越好，是地位越来越高的表现，人们渐渐忘却了攀龙附凤的钱惟演,记住了的勤勉好学的钱惟演。这或许是他当初没有想到的。
想起苏轼的一句诗：“生前富贵草头露，身后风流陌上花。” 一个人生前的一切荣华富贵，如那清晨草头上的露水，不多久就散发消失；死后所留下的美好名声，也如路上的花朵，很快就会凋枯谢落。
但是，唯有那些美丽的诗词，总能历经千年依然美丽动人，走进一代又一代人的内心。
作者雪小梅，原名邱雪梅，出生于70年代末，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先后在教育、宣传、统战等部门工作，现任曾都区工商联主席。出版有个人诗集《好久不见》、文化类丛书《随县地名掌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