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水无香
前一阵子去乌镇，在古色古香的老邮局里，看到了久违的信笺、明信片、吸足了墨水的钢笔、和站立在门口的绿色邮筒。瞬间，我就被这些物件拽回到用手写信传递情感的日子，于是忍不住叹道：我有多久，没有亲手写过一封信给谁了呀？
坐在古旧的书桌前，拿起钢笔和信笺，心想：写封信给谁吧？
可是写给谁呢？所有的亲朋好友都躺在手机的通讯录里，发一个微信过去，几秒之间，兴许就可以收到回音。而我却傻傻地坐在这里，试图写一封信，然后通过漫长的邮路，传递那些个没要紧的话，不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么？
可是，我是多么怀念那素手贴着信笺的温暖啊！
在漂亮的、用暗花和细纹打了底的信笺上，一笔一划写上自己的小情绪、小思念和小祝福，然后寄给远在天边的友人，那曾经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啊。
1，在我很小时候的时候，邮差是我们那个小山村里唯一的神秘来客。因为村子很小，鲜少有书信往来，所以他很久才来一次。他光顾小村的时候，空气里都有一股远方的味道。
远远的，看着他从山路的那一端出现，吃力地骑着自行车，车后座两边带着两个鼓鼓囊囊的袋子。村子里的闲散人员，就往村口的来路上聚拢，他到了，扎好自行车，擦一下额头上的汗水，从邮包里掏出信件，开始喊收信人的名字。
那个被喊到的人，有疑疑惑惑地上前，一脸意外地接过信，凝神细看的；有迫不及待地上去一把接过信，如获至宝，然后喜滋滋地摩挲信封的；也有站在人群中，心里暗自期盼被喊到名字，结果却大失所望，讪讪着离去的——一个邮差，可能同时既是天使也是流星。
而没有收到信件也没有任何期盼的看客们，则会在邮差完成任务后，客气地给邮差让烟让茶，仿佛邮差是大家的共同的亲朋好友。
那时，村子里能收到信的人没几个，我堂姐则是其中之一。堂姐的未婚夫在远方的从军，所以他经常写信给堂姐。那些日子，堂姐看到邮差会特别紧张，事实上她可能翘首期盼过很久，然后邮差真正到来时，她紧张地不敢上前，怕人家笑话她陷入思念，这时，我和堂妹就会凑前帮她代领。
她从不当着别人的面把信打开，而是要到没人的地方去读。读完的信，被她放在一个抽屉的一个盒子里，用丝带扎好，仿佛那是贵重的礼物。没事时，她就偷偷拿出来再读，再读……脸上一再地泛起红晕，仿佛天边的云霞。
2，我家的唯一信件来自我在台湾的舅舅。我舅舅是一名医生，1949年在乱世中去了台湾，后来几十年渺无音讯。突然有一天，一封辗转从外婆家被带过来的书信，落到了妈妈的手上。妈妈看了信纸上的字迹和题名，确定是那写信人是她的大哥，她嘴唇哆嗦着说：
“原来他还活着，原来他还活着……” 妈妈把信捂在胸口，失声痛哭。那时，他们已经分别了四十余年……
妈妈和舅舅开始了书信往来——除了通信，也不能有别的相聚的方法，大舅身体不好，已经不能跋涉回乡。妈妈作为一个农村妇女，当时的情况和条件，她也没有办法去台湾看望自己的哥哥。所有的思念，全都寄托在信里。
妈妈不会写字，能认得的字也不是很多，所以来往的信件都是我念给她听，然后再帮着写回信，写第一封回信时，妈妈念到：
“大哥，我们的父母亲都已经不在了……”然后她开始哭，哭了一阵子后，又继续说：
“咱娘是你去了西边没多久，就没了的，咱爹是解放后的64年，在我家里生病后没的……”
然后她又开始哭，一封家书，说尽了四十几年的前尘往事，沉甸甸的，妈妈亲自带着我，拿着信，送到了镇上的邮局里。
后来的日子，心思细腻的妈妈在信里增加了更多的内容，干花瓣，一小包故乡的净土……舅舅来信说，那土，他泡在茶里喝下去了……
舅舅的身体到后来越来越弱，每次收到信后，妈妈都要摩挲那个信纸好久，希望能从那个信纸上，摸到来自她手足的体温。然后又翻过来看信纸的背面，根据字迹划痕的深度来推测舅舅的身体状况。
终于有一天，舅舅的来信中断了……寄去的信，开始有去无回，妈妈在漫长岁月里辗转反侧了无数个夜晚，翘首期盼了无数个白天之后，擦干了眼泪，接受了舅舅可能已经在彼岸离世的事实。她说：以前算命就说过，我们俩没有见面的缘分了。
只有那些信留了下来，陪着她，让她在后来的日子里，在中秋或者灯节时，无数次打开，一遍遍地读：
“见字如面，纸短情长……”
3，我自己开始跟朋友通信，是在高中的后半部分。因为同学中不断有人离开，有转校的，有从军的，有失学的。信，开始成为联系友谊的唯一的纽带。
我最好的闺蜜和我分开在两个学校，我们俩经常写信交流细碎的心事。她的信写的极美，语言像诗，信笺像画，折叠的形状有时像花瓣，有时像小鸟，经常变幻，如同我们美妙的幻想，她写：
“今天我路过一棵不知名的树，开始极香极香的花……”
或者写：“我们班最帅的那个男生，偏偏又是学习最好的。”
或者写：“你能想到我有多倒霉吗？出门时和一个迎面进来的男生撞了个满怀。“
这些细碎的琐事，可笑的情绪，是我寂寞青春里阳光和风，丝溜溜吹过，带来花香，带来青草的气息……让人陶醉。
记得我曾和一个从军去的男生通过很长一段时间的信。怎么开始的，他当时在哪里，都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在学习疲累的时候，或者阴雨连绵的日子里，就会写信给他，写得什么内容，也全忘了。应该都是些不咸不淡的话……也许，那些信其实像个树洞一样，只是彼此释放情绪的一个出口而已。
多年后的某一天，一个当年的同学提起了他，说他患癌去世了。这令我惆怅了好一会儿。他是个无比平凡的人，一生恐怕没有哪一段过得容易过。如果我的信曾给他带来过一丝安慰，一点友谊的微光，那也是一件值得欣慰的事情啊。
4，上了大学之后，书信开始有了一抹粉红的色彩，有一种书信开始有了情书的味道。那时候，宿舍有个闺蜜的男友在南方上大学。那是一个很奇葩的男生，他的信里没有甜言蜜语，只有不合作的态度——说白了，他们相爱的方式就是互虐。
天冷了，她用心用意地给他织了一件毛衣寄了过去，顺便修书一封，他回信道：
“这里还是夏天，你寄个毛衣过来干嘛？”他的信因为奇葩，常常会成为我们宿舍的笑料。
还有一个闺蜜有一个很听话的男朋友，有一次她买了一个影集，可惜照片太少，填充不满。于是给男友写信说：“寄点照片过来哦，要竖版的。” 我们都笑她：“人家那会刚好就有竖版的照片给你。”可是没几天，她就收到了回信，打开一看，果真是一沓竖版的照片。他写道：“为了给你寄，我现拍的。”
我们都一致认为，男生大概以为她想他了，才赶紧去拍的，万没想到她只是为了填充影集。
我有一段没有修成正果的恋情。有一次我去他宿舍时，他正在宿舍的整理东西，刚好理出了我写给他的信，几张皱巴巴的信纸已经有点破损了，他不好意思地说：
“你的信被我看了好多遍，居然磨破了……”
好吧，多年后想起这些往事，恍然明白：在无法把握的青春里，弥足珍贵的不是哪件事有没有结果，而是你有没有认真地爱过，有没有在那美丽的如信笺的岁月里，留下一些隽永如诗的宝墨……
快毕业的时候，有个在北京上大学的同学，曾寄过一封特别的信给我，他用一张白纸，包了几张从香山采来的红叶——白纸上写：
“某月某日，在香山采红叶数玫，遂寄上。”
当我把红叶倒在宿舍的书桌上时，舍友都起哄，说那是表白。可是该同学在这封信之前，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喜欢我，我自然也不敢冒认。犹豫了很久，没有写回信给他——此事，也成了青春遗留下来的悬案之一，至今未解。
如今，我做在江南乌镇的老邮局里，持笔感怀，修书一封，写给那逝去的岁月吧——
不为别的，只为那素手贴着信笺的温暖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