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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叔原创乡土文学小说连载,乡土小说大全短篇

时间:2024-02-23 18:00:01 阅读:235 作者:你天生的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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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叔原创乡土文学小说连载,乡土小说大全短篇-第1张

乡土小说大全短篇

作者 孙长文 81岁 河北省廊坊市 退役军人 退休教师第6章 老叔与女人 ----匪穴情缘

往年除夕夜砬子河很热闹。大多数人家点上蜡烛,整个屯子如繁星闪烁;空气中弥漫着肉香、菜香和鞭炮的火药香;孩子们穿着新衣,提着灯笼,满屯子追逐玩耍。照理说,今年的除夕应该比往年更热闹,因为七七事变后,日本人采取归屯并村的“鸡笼”政策,砬子河一下增加四十多户。然而今年的除夕却冷冷清清,没有一点年的意思。天还大亮,家家就让鸡上窝,猪进圏,关门闭户。天一黑,草草吃顿守岁饭,就吹灯睡觉。整个屯子人不语,狗不叫,死一般沉寂。

震海吃完晚饭,扒盆炭火送到东屋,又披上棉袄、戴上皮帽子出去给爹娘拿尿盆。他见大黄站在院子里,耳朵支愣着,鼻子直“哼哼”,心想一定有事。大黄是师父养的猎狗,师傅去大师伯家过年,让他帮助照看。他急忙回屋,换上皮袄,摘下猎枪,戴上棉手闷,来到院子。满天星星眨着眼睛,清雪漂浮,在星光下像一团团烟雾。震海一手拿枪,一手勒住大黄脖子上的皮圈,静静倾听。杂乱的脚步声由东向西而来,不一会脚步停了,一个人说:“咱们分开吧,千万别吓着老乡。”几个人分散走开。

“嚓、嚓、嚓”清晰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有人敲门:“老乡,请开门,向您打听个人好吗?”

震海没吱声,大黄在主人的示意下,安静地站着。喊了几遍,没人回应,叫门人走了。

第二天晚上,又有人来叫门:“老乡,我们是抗联的,向您打听个人……”

抗联的?谁信呐!半月前,有人敲万德贤家的门,说是抗联的,实在饿得不行了,要点吃的。磨叽半天,老万心一软就开了门。进来四个人,吃饱了饭,喝足了水,露出了原形,原来他们是小鬼子的探子,专门出来“钓鱼”,抓通抗联的人。他们把老万老婆和闺女强奸了,把老万抓走,至今不知死活。从那以后,屯子里的人天天生活在恐怖中,天一黑,就关紧大门,无论谁叫,也不开。

震海等敲门人走了,开门探头望望,见六七个人在道上嘀咕了一会,向屯外走去。

第三天晚上,又有人来叫门,这次敲门声音很大,喊声很尖:“韩震海,开门!我是你郭大爷。”一连喊了几声。

震海仔细一听,确实是郭大爷的声音。郭大爷是县城摆摊写信的。那年小金沟朱全友欺负哥哥不识字,伙同一个姓钱的在契约上做手脚,想骗哥哥人参,在郭大爷帮助下,震海又从朱全友手中把契约骗了回来。从此两人结下忘年交,震海每年都把大爷接到乡下玩几天。

震海紧忙出去开门。大爷坐马爬犁来的,后面跟着6个人。他把大伙让到屋里,扶大爷坐到炕头。郭大爷说:“抗联同志找你两天,没一家开门的,只好把我搬来。”

“你咋认识抗联的?”震海问。

郭大爷把两个青年叫到身边,介绍说:“他叫温铁成,他叫赵万富,都是我邻居。前年被小鬼子抓了劳工,是抗联救他们出来的,出来后,他俩就当了抗联。”

震海拉住两个人的手说:“好样的!我要是没有病爹傻娘拖累,也跟你们去当抗联。”

郭大爷掏出鼻烟壶,闻了闻,痛痛快快地打了一个喷嚏,说:“震海呀,你是我向抗联举荐的,他们有事求你帮忙。”

震海说:“啥事,说把,为了打鬼子,豁出命也干。”

这时一位四十多岁、满脸胡茬子的人拉住震海的手说:“小兄弟,我叫孟宪柱,是抗联第六军先遣队第三支队队长。我们想拿下小金沟金矿,可人手不够,想联合附近的绺子。听郭大爷说你曾三次闯进二道岗子匪窝,听说这股土匪还比较仁义,想请你去联络一下,搭搭桥。他们要同意,我去和他们正式谈;他们要不同意,咱们再想别的办法。怎么样?小伙子。”说着拍了拍震海肩膀。

“中!明天一早我就去。”震海斩钉截铁地说。

“你一个人去不行,人家不会相信。让温铁成同志和你一块去。来,别都站着,咱们坐下好好商量商量。”孟队长拉着震海坐在炕沿,地上站着的同志也都挤到炕上坐下。

第二天一大早震海和温铁成起程前往二道岗子。路上雪不大,他们一路急行,刚过中午就到了土地庙。庙显然被整修过,土地爷牌位前的香炉里,积满了香灰。四周依然白茫茫一片。震海没见到胡子的踪影,就领着温铁成直奔匪巢。

来到山包前,只见整个山包被雪裹得严严实实。6年前来这,雪比现在大得多,但能看清山门在那里,而如今走了几个来回,也找不到山门。震海只好领着温铁成趟着积雪,爬上山包,走到山后。俯身往沟底看,原来的马棚东面盖起一溜房子,有二十来间,炊烟袅袅,不时有人出出进进。震海想直接出溜到沟底,但坡太陡,没有绳子下不去。只好再往东走,走出二三里,才见到缓坡。刚下到沟底,突然从雪里冒出六七个人,扑上来把他们摁倒。他俩没有反抗,被五花大绑、蒙上眼睛带走。一个胡子结结巴巴说:“老子—早—早发现你—你们了,你们他—他妈命—命大,要是从—从上面出溜他妈下—下来,早被—被铁钎子穿——穿糖—糖葫芦……”震海一听,有点后怕。他辨别出说话的人就是当年押他的那个胖子。

胡子押着他们走进一个山洞,胖子喊道:“大——大当家——家的,我们抓——抓到两个闯——闯山寨———寨的。”

“带过来!”

震海一听是大当家的声音。有人把脸上蒙布解开,他闭了会眼睛,睁开一看,是原先那个山洞,但完全变了样。大当家的虎皮座椅原来坐西朝东,现在改为坐北朝南;座椅两边摆两排凳子,凳子前放一溜小矮桌;原来的山门已经堵死,前面摆着一个巨大的屏风,上面画着桃园三结义。变化最大的是炕全扒了,南北各建一幢木屋。没变的是中间那个巨大的火炉,劈材烧得劈啪直响。

两人被带到虎皮椅前。大当家的闭着眼睛靠在椅背上,手上依然摆弄着冬夏不离的扇子,说:“两位,报上名来。”

“大当家的,是我。”

“你是谁?”

“我是韩震海。”

“韩震海?”大当家的睁开眼,坐起来,仔细打量震海,“嗯,是你小子,长大了,要不是你那卧蚕眉,都不敢认了。我有言在先,我喜欢你胆量和义气,你啥时来,我啥时收留你。咋样,今天是来投奔我的吧?”

“不,”震海说,“我是领着抗联同志来和你联络的。”

“抗联同志?”大当家的顿时警觉起来,底下有人掏出了枪。

温铁成赶紧说:“我是抗联代表,受我们支队长的委托来和您联络。来的时候,支队长给您准备了一份见面礼。”

“见面礼?”

“是的,让寨子里的弟兄搜去了。”

这时胖子把一个包袱递给大当家的,打开一看,一把盒子枪,瓦蓝瓦蓝,大当家的爱不释手的摆弄着,嘴里不停地说“好”。包里的老山参、鹿茸,他看都不看一眼。

“松绑,看座。”大当家的吩咐道。两个胡子给震海和温铁成解开绳子,二人在矮桌旁坐下。

“说吧,找我什么事?”大当家的问。

“想和您联合打小鬼子。如果您同意,我们支队长亲自来和您商谈。”

“为啥找到我?”

“您这支绺子远近闻名,一不糟蹋妇女,二不祸害穷人,三守信用,所以找您联络。”

“找我干什么,是不是要收编?”

一听“收编”下边就炸了锅。有的说,抗联还不如兔子,连个窝都没有,整天在林子里钻来钻去,咱遭不起那个罪;有的说,现在咱们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多滋润,当抗联吃个吊毛……七嘴八舌,一片反对声。

温铁成见此情景,喊了一声:“不是收编,是联合。”

大当家的手一摆,下面立刻静下来。问道:“咋个联合法?”

“联合就是一块打鬼子,打完了各回各地。”

“想打哪?”

“小金沟。”

“为啥打小金沟?”

“‘七、七’事变后,日本鬼子把主要兵力放到关内,关东军的主要兵力又放到北满,南满兵力空虚。小金沟四周方圆几十里,没有日军大部队驻扎,并且地处深山老林,交通不便,孤立易打。打小金沟不仅能消灭那里的200来个鬼子,还能掐断鬼子的这股财路,保住咱们国家的金脉。”

大当家的听了这番话,“嗯”了一声,点点头。他把扇子打开,扇了两下,“啪”的一声合上。说:“这事关系山寨前程和一百来兄弟生死,我得好好想想。这样吧,你们今晚住下,明早我一准……”

刚说到这,门口有人喊:“舅舅,我回来了。”进来的人身材不高,头戴狐狸皮帽,外罩豹皮背心,脚踏翻毛鹿皮高筒靴,腰插双枪,红英下坠。她后面跟着瘦子,提着一串野鸡和几只野兔。

大当家的眉开眼笑地看着进来的人,说:“我外甥女枪法又有长进,收获不小啊!”

“舅舅,谁来了?”

“过来,我给你介绍一下,他是抗联的,叫温铁成,他是砬子河的叫韩震海……”

“韩震海?”女孩子走过来看了一眼震海,扑上去,抱住他的脖子一边蹦一边喊着“震海,震海,真是你吗?”弄得震海满脸通红。

“你是……”震海疑惑地问。

女孩把帽子甩掉,露出一头秀发。

“月蓉,你是月蓉!”正是他天天思念的月蓉,他激动得忘掉周围的一切,紧紧抱住她。

月蓉趴在震海身上哭着问:“你跑到哪去了?一点音信也没有啊。”

震海说:“我被抓了劳工。最后一次从你家回来,我和哥嫂商量好了请媒人到你家去提亲。第二天我哥陪我到县城买定亲礼物,没成想叫小鬼子抓了劳工,一去就是七八个月。逃回来就去找你,到处打听,只知你卖身葬娘,不知道你卖到啥地方。做梦也没想到在这遇到你。你咋在这呢?”

月蓉说:“你走后,我天天盼你来,急得没招没落,就到砬子河找你,你爹说你们被抓了劳工。回来后,我天天想,夜夜盼,一晃几个月过去了。一天早上我娘做着饭就倒在地上,不省人事。我赶紧找大夫,咋也没救过来。我们家穷的叮当响,连一口薄棺材也买不起,拿什么安葬啊!房子不是我家的。当年我爹一个人闯关东,成家时,大伯把旧房子借给我爹,他们搬到新房子去住。两家处得不好,总吵架,像仇人似的。娘死那天大娘来了,怕我把房子卖了,要收回去。我哭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大娘说,古时董永能卖身葬父,你就不能卖身葬母?我气得肺都要炸了,一狠心,脖领插根草,就蹲到戏楼前,自己买自己。碱厂的一个大财主到小金沟来玩,见我长得不错,买下我,帮我葬了娘。也是老天有眼,他早就被我舅舅的人盯上了,出屯子就把他绑了……”

月蓉讲到这,大当家的已经哭成泪人。月蓉过去用手帕给舅舅擦泪,劝道:“一说起我娘你就哭,哪像个大当家的。算了,我不再提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大当家的拉着月蓉的手说,“一想到我那苦命的老姐姐呀,我这心就像油煎一样难受。来,坐舅舅身边,震海你也过来,说说你们是咋认识的。”

震海走过去坐在月蓉身边,述说起他们相识相恋的往事——

大前年桃花和宋世杰离开砬子河后,震海病了半个多月。十月初下了头场大雪,师傅让他出去散散心,他就赶着马爬犁、带着大黄到黑云岭打狍子。

黑云岭在小金沟屯正南20里,岭下是一片白皑皑的积雪,岭上是一望无际的原始森林。走到岭下,震海看见远处有七八只狍子悠闲地觅食。他停下爬犁,给马喂上草料,带着大黄就追。狍子拼命往林子里跑,震海一声口哨,大黄箭一样追了上去。它懂得主人的意思,把跑在最后的一只狍子截住,往雪地上赶。这片积雪,在阳光的照射下表层融化,晚上结成薄冰,狍子在上面跑几步就陷进去,拔出蹄子跑几步又陷进去,而且还不时回头看看追他的人。前面有大黄拦截,后面有震海追赶,这只傻狍子只好乖乖就擒。

震海把狍子四蹄捆住,扔到爬犁上,领着大黄往林子里走。突然听见有人喊救命,声音不大,能听出是个女人在叫喊。钻进林子,环顾四周,没发现人影,就让大黄去找。不一会传来大黄“汪汪”叫声。他跑过去一听,声音是从一个大坑里发出来的。

震海趴在坑口问:“哎,你咋样?”

井里的人说:“快救我,疼死了。”

震海把绳子系个活套,递进去,说:“你把活套套在身上我拉你上来。”

女人被拉上来。她身穿紫棉袄、黑棉裤,脚穿一双牛皮靰鞡,斜肩背一支老套筒,一顶狗皮帽子遮住半张脸,看样子二十左右岁。她趴在地上,捂着屁股,直喊“疼”。

震海站在那儿,不知所措。女孩仰起脸,皱着眉头说:“别傻站着,有药没有,有快给我上上,疼死了!”

震海害羞地说:“有,可我,我……”

“我啥我,见死不救啊?快点!”

女孩屁股上的棉花已经露出来,浸满了血。震海哆哆嗦嗦地扒开棉花一看,伤口有一寸来长,看样子扎得不浅,血还在流。他赶紧拿出师父配制的创伤药,撒到伤口上,然后解开皮袄,把小棉袄撕开,掏出点棉花,垫在伤口上。他想,伤口挺深,弄不好要化脓,得赶找大夫看。于是问道:“你是那个屯子的?得赶紧送你去看大夫。”

女孩哭咧咧地说:“小金沟的。”

震海又问:“那有大夫吗?”

女孩说:“有。”

“你叫啥名?”

“我叫谢月蓉。你呢?”

“我叫韩震海。”

震海摘下月蓉身上的老套筒,挎到自己肩上,抱起月蓉,大步流星地朝林子外走。这是月蓉第一次和男人亲密接触。望着这个素不相识的憨厚青年,闻着他身体散发出来的汗味,她心底涌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虽然屁股很疼,但依偎在他的怀里觉得很温馨。来到爬犁旁,震海让她趴在爬犁上,把自己的皮袄脱下来给她盖上,赶着爬犁向小金沟奔去。

小金沟一片繁忙。翻修旧屋的,盖新房子的,打井的,人来人往,整个屯子成了建筑工地,看样子都要赶在上冻前完工。月蓉告诉他,日本人开采小金沟金矿,招了好几百矿工。原来逃走的店铺主人又回来做买卖,也有不少外地人跑来开店铺。

到月蓉家已是吃晚饭的时候,家家炊烟袅袅。震海突然想起,这就是当年自己讨水喝的那家。他清楚记得给水喝的大娘亲切慈祥,是他有生以来头一回体会到母亲般温暖。开门的正是那位大娘,不过已是满头白发。看到女儿趴在爬犁上,惊恐地问:“这是咋了?病了?”

震海说:“大娘,她掉进坑里,屁股扎破了,得赶紧看大夫。”

大娘二话没说,赶紧领震海赶着爬犁来到药铺。大夫给月蓉重新处置了伤口,说没大奈,几天就好,大娘这才松口气。回到大娘家,震海把月蓉抱到屋里放到炕上,又到院子里,把狍子解开,栓到枣树上,拿些牲口料撒在地上。他看了看天,对大娘说:“天不早了,我得赶紧回去。”

大娘说啥也不让走,说:“你救我闺女一命,我总得谢谢你,我家穷,送金送银没有,一顿饭供得起。你要连顿饭也不吃,大娘这心里一辈子也觉得不安。”说着用衣襟抹起眼泪。

震海看大娘执意要留自己吃饭,就答应下来。

大娘出去一会,端回一瓢面,很快煮了一盆面条,打了鸡蛋卤,盛了满满一大碗端给震海。大娘微笑说:“累一天了,吃吧,孩子。”说着坐在震海对面看着震海吃。

震海瞅着面条,他知道,这是大娘借来的面,做给他一个人吃的。他望着大娘那皱纹堆在一起的微笑的脸,心里一热,眼眶湿润了。自己的傻娘要像大娘这样知疼知热该多好啊!从他记事以来,从没享受过这样的待遇。他不好意思、也不忍心自己独享这盆面条,于是说:“大娘和大姐一块吃吧。”

“谁是你大姐?”月蓉搭腔了,“我今年才十九。看看你,黑不溜秋的,起码有三十。还大姐呢。”说完还撇着嘴,用鼻子“哼”一声。

大娘嗔怪道:“你这死丫头,好赖不知,叫你大姐,不是敬重你吗?”

震海被月蓉说得不好意思,脸涨得通红。他怕月蓉再说出呛人的话,就故意转了话题,问道:“怎没见大爷呢,出门了?”

大娘刚才还堆满笑容的脸,立时沉下来,她咬着牙愤愤地说:“提起你大爷,我就恨不得扒了朱全友的皮,抽了他的筋,喝了他的血!”

震海放下碗筷问:“咋回事?大娘。”

大娘用衣襟擦着眼泪 ,说:“前年小鬼子进屯,成立什么维持会,朱全友这个挨千刀的当了狗屁会长。咳,也是祸从口出。你大爷爱编个顺口溜教孩子们说,有不少是数落朱全友的,这就结了仇疙瘩。”

震海立刻想起头两次来小金沟时孩子们喊的那些顺口溜,问道:“后来呢?”

大娘说:“朱全友当会长不几天,他就一口咬定你大爷是抗联的探子,让日本人五花大绑给抓走了。第二天我急着把几亩地卖了,到处求人救你大爷。可屯子里的人谁也跟鬼子说不上话。实在没法了,我只好去求朱全友。他假星星说什么老谢是别人告发的,他不敢包庇,要是包庇,他也没命了。我把钱给了他,他满口应承去救你大爷。可我左等右等,也没见个动静。去找他,他说事难办,再等等。一晃半个月过去了。一天我见到王翻译官,向他打听你大爷的消息,他说人抓到矿区,不几天就打死了。我问尸首呢,他说尸首喂了,喂了狼狗……”说着呜呜哭起来,月蓉爬过来抱住娘,娘俩放声大哭。震海听了肺都要气炸了,一只二大碗让他抓得粉碎,面条四溅,洒落在桌子上、炕上、地上……

当天晚上震海执意要回砬子河,一是惦记爹娘,二是在这住,孤女寡母的咋好睡在一个炕上。可大娘说啥也不让走,说这半夜三更的,她实在放心不下。

月蓉说:“娘,你别拦着,他一天没回家,媳妇该着急了。”

震海摸着头,不好意思地说:“我,没,没媳妇。我爹有病,我放心不下。”

他后半夜回到家,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眼前一会晃动着月蓉的那张模糊的脸,一会幻出大爷被打死,一群狼狗撕咬大爷尸体的惨景。直到天亮才睡一会。第二天,干什么活都静不下心来,一会想月蓉的伤咋样了,一会想他们娘俩还有吃的烧的吗。第三天他实在放心不下,天一亮,给爹娘准备好饭菜,就赶爬犁去了小金沟。

走进大娘的院子,屋里传出唱二人转的声音:

王二姐在北楼眼泪汪汪,

我二哥去赶考一去就不回还那,

想二哥想得我肝肠断那,

三天吃不下去一碗饭 ……

是月蓉唱的《王二姐思夫》,真好听,比县里戏园子唱的都好,看来他的伤口没啥事了。大黄冲着狍子“汪汪”叫,吓得狍子围着枣树转。

大娘从屋里出来,看着震海高兴得脸上的皱纹舒展开了,说道:“来了,震海。”

震海一边卸东西一边说:“我给你捎点苞米面、小米、白菜啥的,够你娘俩吃几天。”

大娘“咳”了一声说:“谢谢你了,孩子。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们家真揭不开锅了,要不哪能让月蓉一个人去打猎……”说着用衣襟擦眼角。

“月蓉胆子还真不小呢。”

“她呀,地里的活不愿干,一天到晚在外面疯。他爹去打猎,回回拉不下她;屯子里唱拉场戏,场场少不了她。”

“她唱得真好,跟谁学的?”

“跟王家烧锅掌柜的二姨太学的,可上心了。”

卸完东西,震海没进屋,收拾一下院子,把狍子牵过来,一刀捅死,然后剥皮。月蓉也下了地,站在门口看热闹。见震海掏出狍子的肠子肚子,吓得“妈呀”一声。震海看她一眼,说:“前晚听大娘说起大伯的死,我的心就堵疼。总有一天我要像宰狍子一样宰了朱全友!”说着,几刀下去就把狍子的脑袋割下来。

中午炖了一锅狍子肉。吃饭时,震海不时偷看月蓉。救她时,狗皮帽子遮着,看不全她的脸;送到她家时,天快黑了,屋子灯又暗,看不清她的脸。现在看清了,梳两条小辫,脸红扑扑、胖乎乎,大眼睛,双眼皮,薄嘴唇,高鼻梁,鼻孔稍有点往上翘。月蓉知道震海在看她,故意把头扭一边。不一会自己憋不住了,“咯咯”笑起来。

大娘瞪了女儿一眼,嗔怪道:“吃饭也堵不住你的嘴,笑个啥?”

月蓉把碗搁在桌子上,大概噎着了,两手直拍胸脯,半天才说:“娘!震海一个劲地看我……”

“死丫头,还能把你看化了。”大娘说着满心欢喜地看了震海一眼,震海羞得满脸通红,低着头,一点一点地咬着苞米面饼子。

吃过饭,大娘把饭桌往炕稍一推,拉震海的手在炕沿面对面坐下,说:“告诉大娘,你家都有啥人。”

震海说:“爹娘死得早,我是被现在的爹娘领养的,家里就一个病爹和一个傻娘。我还有个亲哥哥住在仁义。”

“咳,也是个苦命孩子。”大娘用衣襟擦擦眼角,说,“这些日子我老是心口发闷,有时眼前一片黑,啥也看不见,半天才缓过劲来。我知道是我那老头子在叫我。我最不放心的是月蓉。我看你这孩子老实厚道又能干,月蓉也打心眼里喜欢你,我想把她许配给你,你愿意不?”

对大娘的问话震海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他没想到才认识三天大娘就向他提亲。说心里话自个喜欢月蓉。月蓉不如桃花漂亮,但她那开朗活泼的性子很对自己的脾气。这两天自个百爪挠心似的,不正是因为月蓉吗?可婚姻大事得跟爹和哥哥嫂子商量一下才行啊!他迟疑了一会,说:“我,我没啥——得跟爹和哥嫂商量一下。”

看着震海难为情的样子,大娘拍着他手说:“看你这孩子,脸红得像苹果。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有啥不好意思的。就照你说的,回去和家里人商量商量,行的话,找人来提亲,咱明媒正娶。”

震海回到家,和爹商量,爹没意见;和哥嫂商量,哥哥说行,嫂子说得看看本人才能定下来。震海又到小金沟把月蓉接到仁义让嫂子看,没想到嫂子和月蓉越说越近乎,越处越亲热,月蓉住了半个月才回家。嫂子又让震海拿着月蓉的生辰八字到县里找先生算一算,看两人合适不合适。震海只知道自己是民国4年生的,但不知道是哪月哪日,先生看了看他的手相,对照月蓉的生辰八字判定:他们婚后必有血光之灾,破解的办法是在阴历七月十五鬼节这天提亲,媒人要穿大红大绿,手拿花鸡毛掸子。遵照先生的意见,定在七月十五提亲,没想到七月十三震海和哥哥被抓了劳工。

大当家的听了两人的述说,喊了起来:“缘分哪,缘分!”他从椅子上站起来,用扇子拍打着左手说,“俗话说‘有缘千里能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谁能想到这对苦命的鸳鸯能在我这个土匪窝子里相会?这难道不是缘分?”

底下的大小头目像听说书一样,一个个听得津津有味。听大当家的说起姻缘,七嘴八舌的应和起来,有的说是这对苦命人相会比戏文里唱的还巧,有的说这是前生注定的姻缘,有的说当家的是福星,促成了这段姻缘……

大当家的说:“我就月蓉这一个亲人。从她到了山寨,我心里就放进块石头压着。我总不能让她在土匪窝里呆一辈子呀!现在好了,震海来了,我心里的石头就放下了。”

他对震海说:“你们家同意这门亲事,月蓉娘在世时也同意这门亲事。那好,我这个亲娘舅做主,今晚就给你们举行婚礼,明天你就把她领走,中不?”

震海爽快地答应:“中!”月蓉在一旁羞得低头不语。

“那好!”大当家的高兴地两只眼睛眯缝成一条线,对下面吩咐道:“弟兄们,今晚就给我外甥女外甥姑爷举行婚礼!”

一听说举行婚礼,大小喽啰欢天喜地,立刻行动起来。有的准备婚宴,有的布置新房,有的张灯结彩。大当家的在婚礼婚宴之后,高兴得吹起了唢呐,手下人敲锣、打鼓、击镲,扭起秧歌。夜里,他意犹未尽,冥思苦想,写了一幅对联:

上联是:虽金虽银虽权虽势本应成双成对未能成双成对都因前世无姻

下联是:又风又雨又苦又难不能结成连理终于结成连理皆为今生有缘

横批是:姻缘天定

一笔柳体字,中规中矩。他捋着胡须,左看右看,十分满意。吩咐道:“来人,贴到新房门上!”

这一晚,在欢闹声中一对苦命情侣终于结成伴侣。

第二天一早大当家的把大伙召集起来宣布自己的决定。他说:“我黄昆仑虽然身为草莽,但也知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道理。眼下,关东军占我东三省,杀我同胞,抢我宝藏,是可忍孰不可忍!有血性的中国人谁能坐视不管?弟兄们,我们该不该和小鬼子干?”

“该!”

“敢不敢和小鬼子干?”

“敢!”

“那好,”大当家的对温铁成说:“你回去和支队长说,我们同意联合打小金沟。”

温铁成说:“好!我会把你刚才讲的话一句不拉地汇报给支队长。”

大当家的又对月蓉说:“你结婚了,舅舅送你点嫁妆。”他用扇子一指,胖子牵过一头驴来。这头驴鼻梁雪白,四蹄雪白,浑身黝黑发亮。他抚摸着驴背说:“它叫‘雪里飞’,通人性,走起路来比一般的马还快还稳,千金难得呀!”

大当家的又用扇子指着驴腿说:“只可惜这腿让豹子咬了一口,留下一块疤拉。这东西本事也真大,拴在树下又踢又叫又咬,硬是把豹子吓走。”

震海仔细看,大腿上确实有一块巴掌大的紫红色疤痕。

大当家的又用扇子一指,瘦子提一个包袱过来,他接过来递给震海,说:“里面有一件貂皮大衣,一顶狐狸皮帽子是给你的;一件披风和几块布料是给月蓉的。还有几件金银首饰,应急时用得上。”

震海接过包袱背在身上,给舅舅深深鞠了一躬,月蓉哭哭啼啼和舅舅告别。

震海带月蓉回到砬子河天已黑了。爹看见他领个媳妇回来,高兴地连连说好,接着是一顿激烈的咳嗽,急得震海和月蓉又是敲背又是拍胸。第二天他们到哥哥家,妯娌俩久别重逢,有说不完的悄悄话。他们在哥哥家住了一宿,第二天傍晚回到砬子河。刚进屋,支队长带着温玉成和另几位抗联战士前来拜访。

支队长穿一件补缀满补丁的皮袄,胡子一寸多长,眼角通红,堆着眼屎,一看就知道几天几夜没睡好觉。一进屋,他脱下皮袄,掏出烟袋锅,装上烟,点着火,猛吸起来,似乎要把烟全部吞进肚子里。

震海着急地问:“支队长,和山寨谈成了吗?”

支队长往炕沿上磕打几下烟袋锅,又装上一锅,吸了两口,说:“成了。你舅舅深明大义,是条好汉。”

震海说:“打小金沟得算我一个。我一定杀几个鬼子给我老丈人报仇。”

月蓉抢着说:“我也去,我要亲自抓住朱全友这个狗汉奸,把他的眼睛抠出来当泡踩。”

支队长说:“今天我就是来请你们两口子帮忙的。你们不是抗联的人,这么危险的工作本不应该让你们去做,可研究来研究去实找不到合适的人。你舅舅提出让你们小两口帮忙,我也只好同意。”

震海问:“啥事,说吧,只要能打鬼子,干啥都成!”

“听说小金沟有200来关东军、100来皇协军。但究竟多少、怎么部署的都不清楚。鬼子武器好,硬拼我们非吃亏不可,必须智取。要智取就得住进屯子查清楚,更主要的是寻找打小鬼子的机会。小金沟管得很严,外人要住进去,不但得有良民证,还得有本屯子人作担保。月蓉是小金沟人,想让你们回去帮助侦察。”

“咋个察法?”

“你们回到小金沟想法弄一套独门独院的房子,然后开一个棺材铺。”

“开棺材铺?”

“对,开棺材铺。这样能把咱们的人带进去,也容易把武器运进去。”

“我没做过买卖,啥都不懂呀!”

“没关系。我们都计划好了,你的任务是弄到房子,把开业执照办下来。有了开业执照你就去雇人,这样小温他们就住进去了,以后一切行动听小温的。”

“这还行。有抗联人在,我就有主心骨了。”

“具体咋个搞法,小温和你们商量。你家情况我知道,你走后我派个女同志来照顾你爹娘,就说是你的大姨子。我还有急事,得赶紧回营地。”支队长起身穿上皮袄,揣好烟袋,指着炕上的包袱说,“里面是点心匣子、烟和糖果,估计你们去小金沟用得着。还有360块大洋,开棺材铺可能紧一点,支队实在拿不出更多钱,山寨有钱,我们不能用。你们该花的一定要花,该省的一定要省。”说完带着几个战士走出房门,踏进漆黑冰冷的夜幕。

这天晚上,温玉成和震海、月蓉谈了很久。天一亮小两口就告别爹娘出发,温玉成赶回营地。

震海穿着貂皮大衣,戴着狐狸皮帽子,在前面牵着驴;月蓉骑在驴背上,怀里抱着点心匣子。驴屁股上跨着褡裢,里面装得满满登登。月蓉今天把头发挽起来,围上一条雪白的毛围巾;上身穿嫂子给的大红缎子棉袄,外照金丝绒披风;下身穿一条紧腿黑绸棉裤,脚穿红缎子面绣花鞋。早起的邻居们见了无不“啧啧”称赞。

中午时分他们赶到小金沟屯东口。灰色炮楼矗立在原来的场院上,一排鹿砦摆在当街,仅留一辆大车通过的宽度。两边各站两个皇协军,其中有一个女的。赶大车的、挑担子的、推小车的、背背筐的、空手的在卡子排成一列,接受搜身检查。震海月蓉来到卡子,立刻引起人们的注意。有人喊了声,“看,新媳妇!”负责检查的几个皇协军围过来,炮楼里的皇协军也跑出来。有的掀开月蓉的披风,“奥!里面是大红棉袄。”有的摸月蓉的绣花鞋,“这新娘子脚可够大的!”有的拍拍驴屁股,“这头驴比张国老骑的那头驴精神多了!”月蓉羞得低着头,震海忙掏出香烟分发,又一一点上,嘴里不停地说“回娘家,回娘家”。最后又拿出一包糖块递给一个皇协军说:“把这点糖块给弟兄们分分,以后还请多多照顾。”没查良民证,没有搜身,小两口顺利过了卡子。

小金沟如今扩大了许多。原来东头是一大片菜地,还有一个池塘,现在都盖上了房子,开了店铺。月蓉领着震海来到自家门口,大门上着一把大锁,锈迹斑斑。从门缝看,院子空空荡荡,房上的积雪一尺来厚,压得房脊凹陷下去;房山墙倾斜,墙皮脱落,松木立柱裸露在外面;窗户纸没了,四个窗户像四个黑洞,窗户框被风吹的“哐哐”作响。

月蓉看着老宅的惨象,想到爹,想到娘,眼泪刷刷流下来,气愤地说:“把锁砸开!”

震海劝道:“不能砸。昨晚温同志一再叮嘱咱们要小心,你砸锁会惹出事来。”

月蓉狠狠地扒了一下锁头,转身领震海到大爷家去,开门的是大娘。

大娘见月蓉一时没认出来:“你是——”

“我是月蓉。”

“月蓉?”大娘仔细看了看,“啊,是月蓉。他是——”

“是我当家的。”

“大娘,我叫韩震海。今个我特意送月蓉回娘家,看看你老和大爷。”

“啊,啊,快进来,快进来。”

震海把点心匣子递给大娘,说:“这是孝敬你老人家的。听月蓉说,你老喜欢吃狍子肉、野鸡,我也给你老带来些。”大娘接过匣子笑得合不拢嘴,扭动着肥胖的身体把月蓉领进屋里。

震海把驴栓到一棵李子树上,喂上料,把褡裢拿到屋里。这时大娘正拉着月蓉的手上下打量:“你瞧瞧,你瞧瞧,出落得像画上的大美人。看这披风,”她帮月蓉把披风解下来,用手掂了掂,“是鹅绒的吧?”突然她疑惑地问:“咦,那年你不是卖给——”

月蓉抿着嘴,正想呛她几句解解恨,震海抢着说:“大娘啊,啥人啥命。那个财主是个好人,认她作了干闺女。有一天她逞强,非要自个到林子里打猎,结果掉进坑里,让我救了。干爹看我不错,就把她许配给我。”

“哎吆,还是一出英雄救美呢!”

月蓉瞅了震海一眼,佩服他心思来得快,有真有假,把场圆过去。她怕大娘再问下去,赶紧转了话题,问道:“我大爷和我哥呢?”

“上山打柴去了,一半时回不来。”

“我们家住的房子卖了吗?”

大娘“咳”了一声,说:“你哥三十好几了,还没成个家。原本打算把老房子卖了,给他娶个媳妇。可房子太破,来买的人不少,给的钱都不多。小鬼子的流通券不敢要,要大洋,多的才给三十六七块,没舍得卖。”

震海说:“大娘,我们这次回来,想在这替我干爹开个铺面。你把老房子卖给我们吧,给你50块,中不?”

大娘乐得满口答应:“中,中,肥水不流外人田,自己亲戚要买,哪能不卖呢。”

震海说:“那我们一会就过去,过两天找个中人,写个字据,把手续办了。”

“中,中!”

在大娘家吃过午饭,震海从大娘手中接过钥匙,和月蓉一起向老宅走去。中午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休班的矿工和外来的游客三三两两下饭馆,泡澡堂,逛窑子,下赌馆;卖糖葫芦的卖花生瓜子的卖大块糖的小商贩此起彼伏地吆卖着。一队日本兵穿着大皮鞋,“嘎吱嘎吱”踏着积雪从后面走过来,见月蓉骑着毛驴,穿戴鲜亮,放慢了脚步。“哈哈,花姑娘的,好看!”“新娘子的,大大的漂亮!”鬼子兵指手画脚地议论着,有的伸手摸摸月蓉的绣花鞋,有的拍拍驴屁股。月蓉吓得低着头,紧紧抓住震海肩膀。到了家门口,日本兵嬉笑着走过去,一个翻译官停下来。这人二十七八岁,瘦高个,戴副眼镜,文质彬彬的。他走到驴前,轻轻地抚摸着驴,驴亲热地舔着他的手掌,不时发出“灰灰”声。翻译官拍了拍驴脑门,一声不响地走了。

震海打开锁,他们进了院子。这是月蓉出生、成长的地方,处处留有她难以忘怀的记忆。望着这破败不堪的景象,她鼻子一酸,捂着嘴抽泣起来。想起了爹的惨死,想起了娘死后的凄凉,她想大哭一场。震海紧紧抱住她,劝她,她强忍了下来。

进到屋里,月蓉脱下披风,叠好,放进包袱里,然后卷起袖子打扫满屋的灰尘。震海拴好驴,脱下大衣,在院子找了几块榆木疙瘩劈起来。他一边劈一边想,按着和温铁成商议的,今天下午得去找朱全友。这是第一关,也是最难的一关,这关过了,往后的事就好办了。然而,月蓉和他有仇,自个和他有过结,怕的是见了面,他会像对待岳父一样,硬说我是抗联的,让他手下人把我抓起来送给日本人。小温担心的也是这个。可他又一想,怕啥?在煤矿,我药倒一帮鬼子,领着难友逃跑;在二道岗,我三闯匪窝。小鬼子和胡子我不怕,一个瘦得像麻杆似的朱全友,有啥可怕的?最不济当场弄死他,除掉这个狗汉奸,为月蓉报仇,然后逃走。想抓我,没那么容易!他把斧头嵌进木头里,然后高高举起,用力砸在地上,榆木疙瘩“咔嚓”一声被劈成两半,飞出很远。这榆木疙瘩,在他眼里就是朱全友。

收拾完屋子,糊好窗户,烧上炕,天快黑了,震海赶紧去维持会。维持会在屯西头,仅靠西炮楼,是新盖的两间瓦房,门前有两个屯丁背枪站岗。震海走上前,掏出香烟递过去说:“麻烦二位大哥,我找朱会长。”

屯丁接过烟,一个把烟插到耳后,一个点着,吸了一口。吸烟的问:“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做买卖的,朱会长的老朋友。”

“有暂住证吗?”

“有良民证,我找朱会长,为的就是办暂住证。”震海说着掏出几张流通券,塞在吸烟的手上,“大哥,麻烦二位通报一声。”

吸烟的把钱揣进兜里,说:“朱会长在办公室里间,你进去吧。”

震海走进办公室。屋中间火炉烧得通红,靠北墙一个戴眼镜的老先生正趴在桌子上打算盘。他走进套间,见朱全友坐在炕头,靠着墙,闭目合眼吸着烟袋。他比先前胖些,剃个平头,脸刮得白净净,穿一件黑府绸棉袄,外罩皮背心,背心上挂着黄澄澄怀表链,比前几年精神多了。

“老朱你好啊?”震海抱拳问道。

“你是——”他见震海穿戴华贵,赶紧穿鞋下地。

震海赶紧扶住他说:“别,别下地。你可真是贵人多忘事,你想想,6年前,仁义屯,韩振山,韩震海……”

朱全友想了想说:“奥,对,是你——韩,震,海!你个小土匪,把我的契约骗去了,今个还敢来找我,你不是屎壳郎滚茅房——找屎(死)吗?看我咋收拾你。”说着又要下地。

震海一把按住他,疼得他直咧嘴,“哎幺哎幺,轻点,再他妈使劲,膀子卸下来了!”

“朱会长,你消消气。我不说你也认不出我,我敢说出我是谁,就不怕你收拾我。”

“你小子也太张狂了。不是我说大话,只要我说一声你是抗联,日本人就会把你抓去掏心、喂狼狗。信不?”

“信,当然信。这事你干得出来。”震海脱掉大衣,放在炕沿,说,“咱们俩那笔帐,是你骗我在前,我骗你在后,你没占便宜,我哥也没吃亏,两下扯平。照理说,你骗我哥在前,错在你,不在我。”

震海掏出一盒哈德门香烟,自己点上一支,把烟盒扔给朱全友,“这烟没劲,留着你抽吧。”他吸了两口,“我这次来找你,不是来跟你算旧账,是来找你合伙做生意。”

“找我合伙做生意,你是不是烧香找错门了?”

“找的就是你,非你不行。”

“奥,这我倒想听听,合伙做啥生意,为啥非我不行?”

“矿里常常死人,都是到外地买棺材,附近方圆几十里,只有县城一家棺材铺,所以我干爹让我来这开棺材铺。”

“你干爹是谁?”

“我干爹是大碱厂的柳三爷。老爷子来过小金沟,一眼就相中这个地方,说能发大财。”

“那咋个合伙法?”

“不用你掏一分钱,每年按两份干股给你分红。”

“你别唬我了,天底下哪有这样好事?”

“天上掉馅饼的事没有,这钱你不能白拿。你是会长,你说句话就是钱。卖矿上棺材,你可以往上提提价;每月税收,你少要几个;咱们铺子摊上官司你给摆平。这些不都是钱吗?”

“你个兔崽子,比他妈猴还精。”

震海从皮袄兜里掏出一袋大洋,“哗啦”倒在炕上,说:“怕你不信,先付给你半年红利——30块现大洋。到年终根据盈利情况多退少补。”

朱全友盯着大洋,眼珠都不转了,拿起一块,吹了吹,放到耳边听,乐得合不上嘴。

震海又拿出两张纸,说:“老朱,如果你同意合伙,就在这两张字据上摁个手印,咱俩一人留一张。”

朱全友好像被蜂子蜇了一下,赶紧把身子靠在墙上,警惕地说:“什么?摁手印?你不是做个套让我钻吧?”

震海笑了,“看你吓的那个熊样。有句话咋说来着——以小人之心什么君子什么腹了,你他妈就是那个小人。我是不是设套,把外屋老先生叫进来念一念不就知道了吗。咱们做的是正经八百买卖,账目不清,手续不全,我咋向干爹交代。说心里话,跟你立字据,我也是留个心眼——怕你占着茅坑不拉屎。”

朱全友把老先生叫来,老先生拿起一张念了一遍。

震海说:“咋样,画押不?你要害怕我给你下套,那就算了。”说着把大洋往口袋里装。

朱全友忙说:“画,画,当然画。”他让老先生拿来印泥,在字据上摁了手印。

震海说:“既然画了押,咱们就是一家人了。棺材铺早一天开张,早一天赚钱。有三件事你要尽快办。第一件立马给我办一个暂住证。第二件办一个开业执照,有了它我才能雇伙计,早开张。第三件我在黑云岭买了几车木料,后天中午到,你去西头卡子照看一下,别让皇协军扣下。”

朱全友说:“好说,好说。办暂住证、开业执照咱说了算,马上让孔老夫子办。木料的事,我准时到,不会出事。”

震海拍了拍朱全友肩膀说:“跟你合伙做买卖,发财大大的!”说着哈哈大笑起来,朱全友也得意地“咯咯”笑了。

办完暂住证和开业执照,震海刚到家,就听有人敲门。月蓉说:“准是大哥来看咱俩。”说完两口子一块去开大门。大门打开,来人不是大哥,是中午见到的那个翻译官。他牵着一条大狼狗,伸着血红的舌头,冲着院子里的那头驴“汪汪”叫。吓得月蓉心“咚咚”跳。

两个人怔怔地看着翻译官,翻译官先开了口:“老乡,别害怕。我见你家的驴挺眼熟的,想再来看一看。”没等主人同意,牵着狗直奔驴去。

翻译官摸着驴的脑门、耳朵、嘴,拍着驴的脊背,左看右看,似乎在辨别失散已久的孩子;驴舔着他的手掌,“灰灰”叫,似乎见到久别的亲人。震海想,这头驴肯定是他家的;月蓉心里揪着,怕他把驴认走。

翻译官看着,摸着,叹着,足有一袋烟工夫,忽然问:“大妹子,你说实话,这头驴在哪买的?”

月蓉一时语塞,真话她不能说,假话又现编不出来,急得她结巴起来:“这驴是,是我——”

震海接过来说:“是我捡的。”

“捡的?在哪?”翻译官急着问。

震海说:“前年我到黑云岭打猎,遇到一头豹子追一头驴,豹子咬了驴大腿一口。这驴真不简单,一个劲地尥蹶子,豹子呲着牙,扑过来扑过去,就是拿它没办法。我一枪把豹子打伤,救了这条驴。等到天黑也没人来认领,我就牵回了家。不信你看看,驴大腿上有一块巴掌大的伤疤。”说着指了指驴的右腿。

翻译官从裤兜里掏出手电筒照了照,拍着驴屁股心疼地说:“这一口咬的真不轻啊!”

震海问:“这驴是你家丢的,对不?”

翻译官说:“是啊,是我家的,今天中午我一眼就认出来了。这驴今年十六七岁了。十五年前我爹把它买来给我玩,后来我到省城念书,一放假我就骑它到处溜达。十四岁那年骑着它过桥,我站在驴背上逞能,一下子掉进河里,我不会游泳,吓得直喊救命。没想到这头驴扑通跳进河里,游到我身边,我拽住它的尾巴爬上岸。这驴通人性啊!”他把脸贴在驴的脸上,动情地回忆着,“后来我到日本学医,不到两年,得了肝病,不得不休学回家。可到家一看,家被烧光了。听说我爹我娘我大哥让胡子给杀了,其他亲人不知流落到那里。今天总算见到我的驴了……”说着趴在驴背上哽咽起来。

月蓉被他哭得心发毛。肯定是舅舅杀了他的爹娘和哥哥,又一把火烧了他的家。是舅舅杀错了,烧错了?不会,舅舅向来不抢老百姓,更很少烧房子,一定是他爹娘、他哥哥罪大恶极才这么做的。震海和月蓉想到一块了,但他觉得这个人可能和他爹不一样,不像个恶人。于是问道:“你咋当了日本翻译?”

翻译官说:“为了糊口呗。我回来后,没有了经济来源,又一无所长,再加有病,当时连饭都吃不上。我一个朋友说小金沟金矿是丰田株式会社下边的一个矿业公司,需要翻译,我就来了。没想到是个宪兵队。混吧,混一天算一天。”他长长叹了口气。

震海说:“驴你牵走吧,也好有个伴。”

翻译官说:“我没地方放,也不会养,就放你家吧。想它就来看看。”

第二天一早,震海就到人力市场雇人。所谓人力市场,就是戏楼前面的广场。戏楼坐北朝南,长方形广场足有5亩地大小。广场前边临街,东西两侧是店铺和民居的后墙。戏楼后面是一趟二十几间房子的大车店。太平年间,金矿红火,端午节、中秋节,特别是一进正月,四邻八乡的人都到这来扭秧歌,耍龙灯,唱大戏,闹元宵,人山人海,热闹极了。如今戏楼红漆脱落,顶盖露天,台上地板拆光了。广场中间堆放许多砖、瓦、木头、石头等建筑材料,北边摆放六七辆大车。上百揽活的人,有的坐在地上下五道;有的坐在木头上聊天;有的耐不住寒冷,在地上蹦跶。他们身边都放着一样工具,或是瓦刀,或是条锯,或是扁担,或是绳子,这是他们身份的象征。

看震海来了,一帮人围拢过来。温铁成挤到前头,问:“掌柜的,有活吗?”

震海仔细看看他,用拳头砸一下他的胸脯,“嗯,挺结实,会木匠活吗?”

温铁成说:“十二岁开始学木匠,不敢说斧、锯、锛、凿样样精通,但我敢说你难不住我。”

震海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中,咱俩对脾气,就是你了。”他看了看其他人,除了赵万富谁都不认识。原先商定好,进棺材铺的八位同志,每人在木匠家什上绑条麻绳,可现在人挤在一块,看不清谁的木匠家什上系着麻绳。他灵机一动,对温铁成说,“我还需要七个人,你帮我挑挑,我信得过你。”

温铁成说:“这两天我在这结识了几个兄弟,个个都是好样的,保你满意。”说完把七个抗联战士挑出来。

震海带人回到家,温铁成立刻把同志们介绍给他,然后分配任务。有的清理院子积雪,有的修缮房屋,有的在西屋盘对面炕,有的准备午饭,有的到街上侦查,有的到澡堂子向矿工了解情况。他自己上房顶清理积雪,观察金矿总体布局。

温铁成刚给战士们分配完任务,震海急着问:“我干啥?”

温铁成说:“你是掌柜的,体力活不用你干。让大虎跟着你,给我们办临时居住证,买吃的用的和开工需要的材料。记住,你是掌柜的,东西不能自己运,让店铺把货送到家。具体买啥,大虎懂,听他的。”

月蓉问:“那我呢?我帮大胡子哥做饭吧。”

温铁成说:“不,你是内当家的,粗活不能干。你回来两天了,该去串串门,看一下亲朋好友。”

月蓉疑惑地问:“这也是任务?”

温铁成笑着说:“对,也是任务。”

任务分配完,大家紧张地忙碌起来。月蓉把自己打扮一下出了门。临走告诉震海,她去看二奶奶,中午不一定回来,吃饭别等她。

二奶奶名叫窦月娥,比月蓉大六岁。父母死得早,十二岁那年她被叔叔卖到同化一个戏班子学唱蹦蹦戏。她有一副好嗓子,长的又标志,很快在同化唱红。二十岁那年,嫁给一个旅长作姨太太,两年后旅长战死,她又嫁给小金沟王家烧锅掌柜的作二房。一来寂寞难耐,二来对二人转情有独钟,所以每天都唱。王掌柜宠她,任她唱。月蓉常上她家去玩,一来二去,就跟着学上了。月娥看她实在喜欢唱二人转,就收她为徒。两年工夫,月蓉能演唱全本的《西厢记》、《王二姐思夫》、《回杯记》、《马前泼水》、《罗成叫关》等剧目。相处时间长了,二人是师徒,更像姐妹。

王家烧锅在屯子西北角,它是前宅后坊,前面的宅院不大,后面作坊很大,最北到悬崖边。一条山泉在作坊内流淌,王家烧锅就靠这股泉水酿酒,金水大曲远近闻名,供不应求。

月蓉还没走到月娥家大门口,就听到二奶奶唱二人转的声音。她实在想念师傅,急匆匆走到门口,推开大门,一路小跑来到月娥的房间 。一进门就跪下来:“师——傅——”眼泪汪汪地看着月娥。

月娥一愣,手上旋转的大绒手帕掉在地上。见是月蓉,一把拽起,紧紧抱住,说:“死丫头,想死我了!一走两三年,连个信也没有。”

月蓉趴在月娥肩上哭着说:“师傅,我也想你呀,常常梦见你。”

“别哭,”月娥推开月蓉说,“来,坐下,跟师傅说说这几年你是咋过来的。”

月蓉坐在炕沿上,擦擦泪说:“我娘死后,我把自己卖给一个财主,他帮我葬了娘。我心想,他要是个禽兽,我就死给他看。没想到他是个好人,认我作了干闺女。有一天我逞能,自己去打猎,掉进坑里,被一个小伙子救了。我干爹看他不错,就把我许配给他。”

月娥感慨地说:“你卖身葬母,在屯子里传开了,都说你是大孝女。我是后来听说的,当时我要知道,说啥也不能让你卖……”说着掏出手绢擦眼泪。接着又问:“你这是回娘家?”

月蓉说:“也不全是。我干爹来过小金沟,相中这个地方,就让我们两口子回来开个棺材铺。昨天刚回来,实在太忙,今个才来看师傅。”说完从兜里拿出一枚金戒指递给月娥,说:“这是我孝敬师傅的。”

月娥接过戒指,看了看说:“看来你是因祸得福,认了个有钱的干爹。不过这礼太重,我不能要。”

月娥不收,月蓉非给,两人争执一会,月娥只好收下。月蓉问:“师傅,你还天天唱吗?”

“唱,能不唱吗?”月娥回答说,“掌柜的一天到晚只顾赚钱,十天半月,有时一个月两个月不到我屋子里一趟,我又没孩子,要不唱,你说,一天到晚我可咋过?”

月蓉亲昵地说:“这下好了,我回来了,天天来陪你,你还教我唱,中不?”

月娥用手指点了一下月蓉的额头:“说得好听,天天来陪我,你当家的不找上门来才怪呢!你还唱吗?”

月蓉说:“结婚前在我干爹家天天唱,婚后婆婆家事多,有时我就一边干活一边哼哼。”

这时八仙桌上的坐钟“当当……”响起来。月娥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今天后晌你有空没有?”

“有空,啥事?”

“宪兵队中村俊树大队长约我后晌到他那去唱二人转,我带你一块去,咋样?”

“他一个日本人能听懂二人转?”

“嘿!比我都懂,你更不行了。这个人呐,对京剧很有研究,说起什么梅派呀、裘派呀头头是道,唱得有板有眼;对二人转也是内行。他爹在哈尔滨经商,他在那长大,从小就喜欢蹦蹦戏,说起什么流派、曲目、唱腔一套一套的。”

月蓉真想见见这个中国通,于是答应下来。中午月娥叫伙房做了几个菜招待月蓉。

下午月娥领着月蓉走过金水桥,迎面是座四层大碉堡,过了碉堡,来到金矿红漆大铁门前。门旁挂着一块黑底镶金的阴文牌匾,上写“大日本丰田株式会社南满小金沟矿业股份有限公司”。门左侧有一岗楼,一个日本兵在里面持枪直立。门右侧有个小便门,两个皇协军把着,上下工的矿工在这里出出进进。铁门两边是两米多高的灰色砖墙。靠近大门的墙上,用洋灰刷着斗大的字,左面是“大日本帝国万岁”,右面是“大东亚共存共荣”。

月娥跟站岗的日本兵说找中村大佐,士兵抄起电话说了几句,放她俩从便门进去。她们来到一座二层小洋楼前,一个日本侍女礼貌、热情地领她们上了二楼。她在一个房间门口停下,跪在地上拉开拉门,月蓉学着月娥的样子脱鞋进屋。

这是间70多平米的会客室。金黄色的木制地板反射着太阳的光芒,屋子中间摆放着一个红木制作的玲珑剔透的茶几,四周放着刺绣锦垫。西北两面墙壁上有序地挂着齐白石的《明灯夜雨楼山图》,徐悲鸿的《箫声》,张大千的《金荷》等水墨画、油画;西北墙角摆放一台留声机,喇叭筒有一人多高;留声机右侧放着一个木架,上面挂着京胡、板胡、二胡,以及笛箫之类的乐器;木架旁是一台古筝,上面盖着黑色大绒罩。东面立着半面墙大小的玻璃柜,里面摆放中国商朝的铜鼎、唐朝的唐三彩、明清的瓷器,整个客厅充满着浓郁的中华文化氛围。

中村跪坐在桌旁,笑着招手让她们过去。月蓉低着头,学着月娥的样子,和她并排跪坐在中村的对面。侍女上茶,月蓉端起茶杯,手直哆嗦,茶水撒到身上,侍女赶紧用毛巾擦。逗得中村哈哈笑,问道:“月娥,这位是——”

“她是我徒弟,也是我的小妹妹,叫谢月蓉。没见过世面,您别见怪。”

“嗯,月娥、月蓉,是姐妹俩。”中村高兴地对月蓉说,“随便点,别拘束。我认月娥做了干妹妹,你就是小妹妹了。‘千年修得同船度’,这也是一种缘分哪!我很高兴又多了个妹妹,来,以茶当酒,干杯!”说着举起茶杯一饮而尽,连茶叶末都嚼巴嚼巴咽进肚里。逗得月蓉微微一笑。

中村四十多岁,胖胖的,戴副黑边眼镜,慈眉善目,满口东北话。月蓉心想,不穿日本衣服根本看不出他是个日本人。看着中村和蔼可亲的样子,她紧张的心情松弛下来。

月娥说:“我这妹妹呀,唱的比我好,像银铃似的。就是不识字,懂得少,没经过名人指点,上不了台面。今天我把她带来,请您指点指点。”

“指点不敢当,一块玩玩吧。”中村站起来,走到木架前摘下板胡,拿个小凳坐下,又拿出块白布垫在膝盖上,架起板胡拉了几下,调调音。

月娥对月蓉说:“中村太君是二人转的内行,起来唱一段,让他给你指点指点。”

中村说:“在下担当不起‘内行’二字,只是喜好而已。来,你唱一段,我给你伴奏。”

月蓉打骨子眼里喜欢唱二人转,平时无论谁让她唱,从不扭扭捏捏 ,说唱就唱。今天她心里很想唱,可在日本人面前有点不好意思。站起来,眼睛盯着师傅,“我,我……”

“看你,咋变了个人似的呢!往常不让你唱,你抢着唱,今天让你唱,你却羞羞答答的。我告诉你,过了这村,可没这个店。”月娥说着站起来,把她推到中村跟前。

月蓉红着脸,想了想说:“那就唱一段《回杯记》中王兰英开头唱的那段,中不?”

中村点点头,低头拉起板胡。拉完一曲,停下说:“我拉完过门你就唱,中不?”

中村学月蓉的腔调说了声“中不”,把月蓉逗乐了。她抿着嘴,点点头,表示同意。月娥伴着音乐,像乐队指挥一样打着拍节,过门一结束,她给个手势月蓉就唱起来:

“我闷坐绣花楼眼望京城

思想起二哥哥张相公

二哥他进京赶考一去六年整

人没回来信也不通

……”

这是三十来句的长唱段,月蓉头几句有点紧张,唱得不大流畅,后来渐渐进入角色,便忘情地边唱编舞起来。中村越拉越来情绪,全身动起来,眯缝着眼睛,显出一副陶醉的样子。

一曲完了,中村撂下板胡,鼓起掌来,连声说“好”。他走到桌前,倒杯水给月蓉,说:“来,喝口水,润润嗓子。我走遍了东三省,没听见过你这么好的嗓音,确有金石之声。就像金豆子撒到银盘上,又清,又脆,又甜,真让人有‘绕梁三日,不绝于耳’的感觉。二人转有‘四功一绝’之说。四功是唱、说、做、舞,唱为主,可见唱的重要。而唱,讲究的是味、字、句、板、调、劲六方面。你没经过专门训练,就唱得韵味十足,吐字清晰,句读明白,身心合一,情真意切,真是难得!”他一挥手,月娥月蓉跟他回到茶几旁跪坐下,侍女上茶。他喝了几口,继续说:“要说毛病也很明显。节奏掌握的不好,越唱越快,板胡不得不越拉越快;唱腔拿捏不准,有的地方走调。至于做舞更是随心所欲。不过你的素质极好,练好了,一定能成为东三省名角。”

月娥捅了捅月蓉说:“你还傻愣着啥,还不谢谢中村太君!”

月蓉端着茶杯,一口没喝,愣愣地看着中村,对他讲的似听非听,似懂非懂。月娥知道她还没完全从角色里走出来,就摁着她的头给中村行了个礼,茶水撒了一身。逗得中村哈哈大笑,笑得眼镜滑落下来,赶紧接住,侍女忙拿毛巾帮月蓉擦衣服。

中村戴上眼镜,突然想起了什么,对月娥说:“唉,对了,有件事你得帮忙。”

“啥事?”

“四月二十九是裕仁天皇37岁寿诞,矿里放一天假,我打算在屯里唱两天戏庆贺庆贺,一天专给皇军演,一天请屯里人看,军民同乐。你帮我请个戏班子。”

听说请戏班子唱戏,月蓉高兴得直拍巴掌。“太好了,太好了,师傅你去请,去请啊!”说着不停地摇晃师傅胳膊。

“去,去!不为别人,为你这个鬼丫头我也得去!”月娥又对中村说,“我好几年没和戏班子联系了,请不来可别怨我呀!”

“不会的。”中村说,“不过,请不来你可早点告诉我。这么办,从今天算起,给你十天时间,十天之内请来请不来一定回个话。月蓉回去也想想办法。到时你们俩都上台唱,咱们好好乐和乐和。”

她俩在中村那里一直玩到天黑才回家。吃过晚饭,温铁成召集大家汇报情况。他从炕席底下拿出一张牛皮纸、半截铅笔。指点着牛皮纸说:“这是东—南—西—北,这是金水河,这是东西卡子、炮楼,这是金矿大门,这是金矿的三座碉堡。赵万富先说,然后有才说。”

赵万富说:“东西卡子各有24名皇协军,三班倒。每班外面四个人,炮楼里四个人。不值班的皇协军呆在炮楼旁边的平房里。鬼子巡逻队12个人,两小时巡逻一次。”

有才说:“我问了好几个矿工,他们说金矿有两个坑口,一个坑口由抓来的劳工在里面干活,另个坑口由雇来的老百姓在里面干活。老百姓干活的坑口,斜井深100多米,四个掌子面。每个掌子面32个矿工,由两个鬼子、四个皇协军看管。东院是选矿厂、冶炼厂、发电厂、木材厂、水厂,我估算一下,干活的大概有150来人,日本兵和日本技师加一块40来个,皇协军20来个。金矿管理既严又不严,说严,出大门时脱光腚撅屁股检查,怕屁眼子夹金子;进矿干活也得脱光了检查,然后换上矿工服。说不严,上不上工不管你,你不去,人不够,到集市现雇。”

温铁成在纸上标着日伪军的人数,对震海说,“你了解到什么情况?也说说。”

“我一天光买东西了,啥也没了解到。”震海挠挠头皮想了想说,“对了,我和粮店的掌柜的聊了一会,他说矿里一个月进4000多斤大米。这情况有用不?”

“有用,当然有用!”温铁成又问,“皇协军吃大米不?”

震海说:“他们单独进粮。我琢磨不会天天吃。”

温铁成算了算说:“一个月4000斤,每人平均一天一斤的话,大概有130到140个鬼子。”

温铁成对月蓉说:“你呢,有啥汇报的?”

月蓉“咯咯”笑了,说:“我玩了一天,没啥汇报的。”

温铁成说:“那你就说说,你看见啥了,玩啥了,听见啥了。”

月蓉说:“我看见大碉堡,后面是大铁门,门前有个小不点的没安门的房子,一个鬼子在里面站得溜直。还看见中村的小洋楼。玩啥了——唱二人转呗。我唱的是《回杯记》中王兰英的唱段,中村说我嗓子有什么金石之声,就像金豆子掉到银盘子里,又响、又脆、又甜,把我好夸。”说说边唱边舞起来:“我闷坐绣楼……”逗得大家哄堂大笑。

震海急忙制止:“别唱了,这是开汇报会,严肃点。”

月蓉立刻停住不唱,伸舌头做个鬼脸,又逗得大家一阵笑。

温铁成问:“你再说说,都听见啥了?”

月蓉想了想,说:“对了,我听中村说四月二十九号是日本皇上的生日,他们要庆祝,矿里放一天假,让我师傅帮忙请戏班子唱两天戏,还让我帮着请呢。这个汇报有用不?”

温铁成一拍大腿说:“当然有用。月蓉同志,你可能为这次拿下小金沟立下头功!”

“真的?我能立头功?”月蓉高兴得在屋地上转起圈来,同志们又被她逗笑。

温铁成说:“月蓉,你明天还去二奶奶家,告诉她,震海和县城山里红戏班子的班主认识,他答应帮着请。”

月蓉“嗯哪”一声。她疑惑了,请戏班子这么重要?请来了就能把鬼子给灭了?

温铁成对大家说:“同志们,明天我们的主要任务是把木料接进来,由震海唱主角,找朱全友一块到西卡子接车,不能出一点纰漏。有才明天到戏楼集市去,矿里要人你就争着去,侦查一下矿里鬼子兵力部署情况。”

第二天中午,六辆大车拉着圆木浩浩荡荡进了屯子,每辆车的辕马头上都戴着红花,每个车老板鞭子上都拴着红樱。支队长装扮成跟车伙计和大伙一块把圆木卸下来,整齐地堆放在院子里。

卸完木料,震海请车老板和伙计到饭馆吃饭,支队长立刻召集大家开会,听取汇报,研究下一步工作。听说中村要请戏班子唱戏,他高兴地说:“好!机会来了。请戏班的事我回去马上安排,你们赶紧把锯木架支起来,烘干炉建起来,厂房搭起来,棺材打出来,早一点挂牌开业,真正像个棺材铺的样子。”

开完会,支队长问温铁成:“在房顶上能不能看清金矿全貌?”温铁成说:“能。”

支队长说:“你让震海买几卷油毡纸和一捆铁丝,再找点砖头石块,我和你上去把屋顶苫苫。”

趁买东西的空闲,支队长赶紧吃几张月蓉为他烙的糖饼,东西卖回来,便和温铁成上了房顶。

向南望去,金矿一目了然。支队长观察了半天,说:“小鬼子火力部署很精确。东西碉堡和金水桥边的碉堡呈三角形,三点间距离都在六七百米左右,一处有情况,其他两处都能支援。要攻打金矿必须从金水桥或者冰面冲过去,这样就会三面受敌。凭我们现有的力量和装备是攻不进去的。”

苫完房,爬下梯子,支队长对温铁成说,“这个仗怎么打还得好好研究。现在有两种可能,一是通过看戏,把敌人调出来,消灭它一部分;二是即消灭看戏的敌人,又拿下金矿。我们要确保第一种可能,争取第二种可能。你带领同志们进一步搞好侦查,把情况彻底摸清。另外,开个民主会,让同志们讨论一下,能不能拿下金矿,用什么办法拿下金矿。要把困难想全摆透。”

晚上,温铁成传达了支队长的指示,大家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开始多数同志主张利用鬼子经常招矿工的机会,多进去些人,寻找机会夺枪、端碉堡、炸矿,但议来议去,这个主意被否定了。因为鬼子每次雇人少则一两个,多则三四个、七八个,而揽活的人上百,不好进。即使进去十个八个也很难成事,要在矿里把鬼子干掉,必须发动劳工和矿工,这需要很长时间做动员组织工作,而且还不一定保证成功。

震海在会上一言没发,脑子像灌了浆,什么主意也没有,他觉得自个很窝囊。第二天早上起来,他和往常一样,在院子里蹲蹲马步,打打拳;和往常不一样的是心中有股气,总想发泄一下。忽然,看见墙根立着一个旧车轱辘,走过去两手抓住车轮舞动起来。时而举手探天,时而海底捞月,越舞越快,呼呼风起,最后一个鹞子翻身,“啪”一下把车轱辘砸在地上,尚未解冻的泥土地被砸出一个深坑。他把车轱辘立回原处,突然闪亮的铆钉引起他的注意。这个轱辘两寸多厚,铁条磨得很薄,许多地方已经断裂,但依然牢牢嵌在轮子上。轮子两侧镶着密密实实的铆钉,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用石块敲敲,发出清脆响声。他发出疑问:厚木板镶上铆钉子弹能不能打透呢?

吃早饭时,震海端着碗到西屋问温铁成:“三四寸厚的木板再镶上铆钉,机枪能不能打透?”

“没试过,估计打不透。”

“要是做块一人多高的木板,镶上铆钉,竖起来,下面按两个轱辘,推着它挡机枪,中不?”

“大概不行。地不平,车轱辘歪歪斜斜板子容易倒,板子一倒,人就暴露了。再说,从金水桥冲过去,鬼子三个射击点,咱们三面挨打,一块板只能挡一面。”

同志们被震海的建议吸引住,都停住筷子。

震海用手比划着说:“要是把三块木板用隼铆在一起,像个没盖,没后墙的小木房子一样,准能挡住鬼子的三面子弹。”

温铁成问:“那咋往前推呢?”

大虎是木匠出身,他说:“这好办,在里面用方子把三块板连起来,既能当抬的抓手,又能使三块板连得结实。”说着推开碗,蘸着汤在桌子上画起来。

“你是说,不推,用人抬?”

“对!就像你说的,地不平,没有轴承,木轱辘东倒西斜,最容易坏。咱们做大一点的,里面能站六七个人,四个人抬,万一有人受伤或牺牲,其他人顶上去。”

“那么厚的木板能抬动吗?”

“把木料烘干,超不过500斤,四个人肯定能抬动。”

经过一番议论,大家都认为可行。最后温铁成决定,让大虎画一张草图上报支队。

五天后,温铁成接到支队通知到二道沟山寨开会。山寨会议上,重点研究了戏楼战斗。山里红戏班子听说打鬼子,都乐意配合支队。为保证他们的人身安全,会议决定合练和彩排时,戏班子人全部参加,把动静搞得越大、越热闹越好。正式演出,班主一个人上台,其他演员由棺材铺的战士化妆顶替。战斗速战速决。开场唱《马前泼水》,班主扮演朱买臣,月蓉扮演崔氏女,山寨的瘦子扮演赵石匠,胖子扮演衙役,大当家的吹唢呐,并指挥戏楼战斗。演到泼水时战斗打响,班主和乐队人员立刻从后台撤到大车店。会议强调,战斗打响后,如果抗联队伍和山寨弟兄不能准时到位围歼敌人,大当家的组织大家从大车店后门撤离。另外,根据震海意见,经过反复试验,决定由棺材铺的同志制作两个防弹板墙,以分散敌人的弹着点,增加攻击力量。同时提出修改意见:一、板墙高两米,前脸加厚一寸;二、两侧各开两个瞭望孔,三,制作六个人抬的抓手。

回来后,温铁成向同志们传达了会议精神,经研究,大虎负责设计和主持制作防弹板墙,其他同志集中精力筹备棺材铺开张。

月蓉怀孕了,老是恶心,想吐。二月二龙抬头这天,吃过晚饭同志们在西屋剪头。赵万富挑头说:“让月蓉唱一个好不好?”大伙说:“好!”月蓉大大方方地站在外屋地唱起来:

“闻听啊容我呀去相认哪,

不由哇崔氏女喜呀喜在心哪。

我这里偷眼把他看,

咋不像三年前我的那个朱买臣哪……”

刚唱到这,忽然外面有人喊了声“好”,王翻译官来了。自从找到了驴,他似乎找到了亲人,找到了寄托,隔三差五来一趟。按他的话说,他这个孤魂野鬼找到家了。没吃饭,上桌和月蓉震海一块吃;困了,躺炕上就睡。他一口一个妹子叫着月蓉,时常把日本人发的东西拿给她。

王翻译官竟自走到东屋,把一兜苹果和罐头“哗啦”倒在炕桌上,然后盘腿坐到炕上。震海坐在他的对面,月蓉不唱了,进屋给他倒水沏茶。王翻译官拿起一个苹果对月蓉说:“怀孕要多吃水果,对小孩有好处。”

月蓉没接苹果。她没见过罐头,拿起一盒问:“铁盒里是啥东西?吃的吗?”

王翻译官指着一圆一方罐头说:“这是牛肉罐头,这是鲨鱼罐头,好吃着呢。”说着掏出刀,启开圆罐头,挑出一块牛肉让月蓉尝。

月蓉吃了一口,俯身呕吐起来,半天才缓过劲,“妈呀,啥味呀,一吃就恶心。”

王翻译官说:“这是怀孕期间正常反应,吃苹果吧,吃苹果没事。”说着擦擦刀,给月蓉削苹果。

月蓉讥笑地说:“哎吆,还‘正常反应’,就像你怀过孩子似的。”说着“咯咯”笑起来。

王翻译官说:“你别忘了,我可是学医的。说吧,你想吃啥,只要能弄到的,哥一定给你弄。”

月蓉说:“我就想吃新鲜鱼,连做梦都想。”

震海说:“这天寒地冻的,上哪给你捞?除非用炸药炸。”

王翻译官问:“你会炸鱼?”

震海说:“十二岁我就跟师傅炸鱼,不但冬天炸,夏天照样能炸。要是有炸药,十斤二十斤鱼保准给你炸出来。”

“那好办。明天你去找我,我领你去找井田龟一。那小子管炸药库,最喜欢吃鱼。你答应给他几斤鱼,他肯定给你炸药。”

王翻译官忽然转换话题,“月蓉,你刚才唱的是不是《马前泼水》?”

“是呀,你也懂二人转?”

“当然懂。小时候我们家经常请戏班子唱堂会。不过我觉得他们唱的都不如你唱得好。你的声音别具一格,像铜铃一样,又清又脆,听了舒服。用‘绕梁三日,不绝于耳’来比方一点都不过分。”

月蓉问:“啥叫‘绕梁三日,不绝于耳’?”

王翻译官说:“这是古代一个成语故事。有一个叫韩娥的女子,在去楚国的路上因为没钱买吃的,就在城门口卖唱。她唱得太好了,凄凄惨惨戚戚,谁听谁掉眼泪,她走了三天以后,人们还觉得她的声音在房梁上绕来绕去。”

月蓉说:“中村太君也这么夸我,说什么绕梁三日的。他认我师傅作干妹妹,也把我当做小妹妹,对我可好了。唉,你来的时间长,你说中村这个人咋样?我看他慈眉善目的,像庙里的弥勒佛,可屯里有人说他杀人不眨眼。”

王翻译官笑了,说:“妹子呀,人是很复杂的,有的人不是一下子能看清楚。这个中村在日本军界是有名的儒将。他是大佐,手下一个联队,两千来人,可他只带170多个日军,100来皇协军到小金沟。他不像有些日本人到一个地方烧杀抢掠,弄得鸡飞狗跳,老百姓恨之入骨。他让你经商,让你种田,税也不重。对雇来的矿工也不苛刻,从不欠工钱,死了人还给买口薄棺材。你看,小金沟可以说是商贾云集,五业兴旺,还上了满洲国报纸的头版头条,被称作‘大东亚共存共荣’的典范,常有日本人来参观。你再看东西卡子,他让皇协军把守,搜身时,女的检查女的。屯子里除了巡逻队,几乎看不见日本人。按他的说法他行的是孔孟之道,‘以和为贵’,‘和气生财’。每年上缴几千两黄金不算,光税收,一个小小的小金沟屯,一年七千多块大洋。可对待抗联和抓来的劳工就不一样了。我刚来那年,劳工要暴动,但没等起事就让奸细告发。为了找出主谋,他把全体劳工集合起来,随便抓出一个劳工,问谁是主谋,这个劳工不说,他就让人把他衣服扒光,绑在柱子上。然后他把一种胶涂在一块桦树皮上,过一会又把桦树皮贴在那个劳工身上。他又问一声谁是主谋,劳工还是不说,他一使劲把桦树皮揭下来,劳工一声惨叫,只见桦树皮上沾着肉皮,血糊糊的,这是活扒皮呀!”

月蓉坐在震海身后,吓得浑身起鸡皮疙瘩。

王翻译官继续说:“这个劳工死活不说谁是主谋,他又一块一块往身上贴桦树皮,揭得浑身血葫芦似的,这个劳工不一会就死了。他又拽出一个劳工,又要往身上贴桦树皮,这时有人站出来承认自己是主谋,这个劳工才捡条命。去年有个劳工在肛门里夹带一块金子,被查出来。他把劳工集合起来,让这个劳工当众把金子吞了,劳工吞下金子,不一会疼得满地打滚,他让一个日本兵把这个劳工的肚子剖开,把金子取出来,那血流的满地都是。他说这叫杀一儆百。”

月蓉‘妈呀’一声,吓得紧紧抓住震海的胳膊。

王翻译官又说:“对付抗联就更不用说了。他说,对抗联宁可错杀一千,绝不错放一个。抓住可疑的人,承认是抗联,送去当劳工,不承认就掏心喂狼狗。那年抓住一个姓谢的,说他是抗联,姓谢的死不承认。”

震海忙问:“哪个屯子的?”

王翻译官说:“是巡逻队抓来的,说是本屯的。姓谢的骂朱会长是疯狗,乱咬人。日本人用皮鞭蘸凉水抽他,他骂小鬼子不得好死。中村正好路过听见了,走过去扇了姓谢的几个耳光,姓谢的嘴被打出了血,破口大骂‘小鬼子我操你姥姥’,连痰带血一口吐在中村脸上。中村让人把姓谢的衣服扒光,又让人拿来一盆凉水往他胸脯上撩。中村掏出匕首,拍拍姓谢的胸脯,三下两下就把姓谢的心挖出来,随手丢给的狼狗……”

听到这里,震海头“嗡”一下,血往上涌;身后的月蓉“啊”一声从炕沿出溜到地上,不省人事。震海赶紧把她抱上炕,不停地喊“月蓉,月蓉”。王翻译官把桌子推到炕头,爬过来扒开月蓉的眼皮看了看,又俯下身子听听心脏,然后掐人中,又让震海拿块湿毛巾敷在她的头上。过了一会,月蓉长长地“啊”了一声,苏醒过来。王翻译官用手帕擦了擦头上的汗,说:“受了惊吓,一时昏迷,没事,醒过来了。都怨我,讲这些干啥,看把妹子吓的。”

王翻译官带着愧疚的心情走了,西屋的同志们立刻过来。温铁成说:“不能让她睡,得让她哭出声来。”同志们左劝右劝,月蓉终于哭出声来。她呼喊着,要为爹报仇,要亲手杀了朱全友,要亲手捅死中村俊树,把他的心挖出来!直到后半夜,她才平静下来。

第二天上午,王翻译官领着震海去找井田龟一。井田30多岁,个子很矮,脑袋大,肚子大,罗圈腿,整个人像个肉球。听说炸鱼,一连说了好几个“吆西”。他和王翻译官嘀咕一阵,王翻译官对震海说:“井田说炸药不能给你,给你也拿不出去。后天上午他休班,他带炸药和你一起去炸鱼。”

到了后天,刚吃过早饭王翻译官就带井田来了。井田背着鼓鼓的背包,右手拎着起爆器,左手拿根铁条,见到震海一边比划一边说,“韩的,快快的,‘轰——’鱼的。”

震海看他猴急的样子笑了,说:“快快的,一定快快的。”他赶紧套上驴爬犁,装上铁钎、尖镐、渔网、大筐、小筐,然后拉上井田沿着金水河往下游走,在河的拐弯处停下来。

井田把背包摘下来,“哗啦”倒在冰上,震海一数正好20 管炸药。他拿起一管用手指弹了弹,认定是高效黄色炸药,比师傅弄的炸药强十倍。他想,不能便宜小鬼子,得多费他几管。于是他先用尖镐在冰面划出一个长三十尺,宽二十尺的长方形,然后每条边刨出深一尺左右的沟,又在四个角用铁钎子凿出二尺多深的冰洞,每个洞放一管炸药。井田帮他把导火索连接到起爆器上,一按起爆器,一声巨响,冰块掀起两张多高,炸出两间房子大小的冰窟。这里冰厚水深,鱼一条一条不停地往上翻,很快布满了水面。井田高兴得嗷嗷叫。他拿起长木竿绑的渔网,捞出一条三斤多重的胖头鱼,然后急忙跑到岸上拣一些干树枝回来,点着火,把带来的铁条插进鱼嘴里,挑着鱼在火上烤,不一会散发出诱人的鱼肉香。他从怀里掏出一瓶酒,边吃边喝,高兴得“哼哼唧唧”唱起来。炸出来的鱼足有二百多斤,震海把鱼捞完,挑出二十来条放进小筐,其余的统统放进大筐。他指着大筐对井田说:“这个统统的你的米西米西。”又指着小筐说:“这个我的米西。”

井田哈哈大笑:“你的朋友大大的!”

震海把剩下的炸药放进背包,突然想,这些炸药支队大概用得着,得想法留下。于是他比划着说:“这个我的留下,过两天我再‘轰’地炸鱼,你的米西米西。”

“吆西,吆西。这个,”井田指着炸药说,“你的留下,‘轰’地炸鱼。我的大大的有。”又指着起爆器说:“这个的不。”他的嘴被鱼刺扎破,血流到脖子上,似乎一点感觉也没有。

回到家,震海把炸药拿给温铁成看,温铁成惊呆了。震海说了事情的经过,温铁成激动地抱住他在地上打转,说:“好兄弟,你可解决了大问题!”

震海不解地问:“啥解决了大问题?咋回事?”

温铁成说:“今天上午支队来人说,附近开的煤矿、金属矿都被小鬼子占了,一半时搞不到炸药。现在已经派人到北面去找,估计困难很大,即使找到,鬼子四处设卡,也不好带回来。支队长让我们自己想办法,我正发愁呢,没想到让你弄到了。这16管炸药足以把金水河边的碉堡送上西天!”说着照震海的胸脯打了一拳。

时间的脚步离战斗打响的日子越来越近。

清明节利源棺材铺开张营业。

4月15日在山寨召开最后一次备战会议。

4月16日合成防弹板墙,以棺材铺同志为主的第一突击队进行抬防弹板墙训练。

4月20日棺材铺运进第二批木料,第二突击队进行抬防弹板墙训练,支队长随车到小金沟检查备战情况。

4月27日山里红戏班子来到小金沟,月蓉月娥跟他们合练,晚上在戏楼大张旗鼓彩排。

这些天屯子里最忙的要数朱全友。奉中村之令,他雇人把戏楼修葺一新,通体刷上朱红色;广场上的建筑材料通通放到西北墙角,整个广场打扫得干干净净;戏楼前平整出一块地面,铺上红砖,上面支起大席棚,四周插着彩旗,棚顶吊起六盏瓦斯灯,地中间放一个大号汽油桶做的火炉,棚里摆放几十条长条凳。戏台上吊着三盏瓦斯灯,正中悬挂日本太阳旗,台顶前脸扯着一条白底红字横幅,红字是用日中两种文字写的:“热烈庆贺大日本帝国天皇裕仁陛下三十七岁寿诞”,下面悬挂四盏大红灯笼。

春寒料峭,4月29这天天灰蒙蒙,阴沉沉,西北风吹得清雪漫天飘舞,使人感到阴冷阴冷。

早晨,全屯开始戒严。东西卡子许出不许进,日本巡逻队挨家挨户清查可疑分子,各店铺一律关门歇业。

上午,震海到金矿把王翻译官叫来,说驴病了。听说驴病了,王翻译官一路小跑来到棺材铺,直奔驴棚。驴在慢悠悠地吃草,还朝他“灰灰”几声。它没病呀!他正疑惑,震海说:“驴没病,是我特意把你找来的。走,屋里说话。”

王翻译官满腹狐疑地跟震海来到东屋。温铁成把他扶到炕沿坐下,和蔼地说:“实话告诉你,我们是抗联的,晚上戏楼就要打鬼子。月蓉和震海一再说你是好人,和鬼子不一条心,所以把你骗出来,想救你一命。现在你有两个选择,一是和我们一起打鬼子,我们也需要你的帮助;二是你设法躲开,等打完这一仗你自便。你考虑一下。”

王翻译官掏出手帕擦擦满头的汗,激动地握住温铁成的手说:“谢谢你们对我的信任,救了我。不用考虑,我和你们一起干。我身在曹营心在汉,早就盼这一天了。说吧,只要我能办到的一定去办。”

温铁成说:“太好了,我代表抗联支队欢迎你,也谢谢你。为了分散敌人的兵力,下午日本人一进席棚,你就到卡子假传命令,把皇协军调走一部分。”

“怎么个调法?”

“你就说在砬子河西10里有个老虎涧,那里有两间草房,是抗联营地,现在只有七八个人,其中有抗联的支队长。让每个卡子抽出20 人,立即出发,先包围起来,天亮时突然袭击,最好活捉支队长。”

“保证完成任务!”王翻译官给温铁成敬了个不标准的军礼走了。

下午四时许,吃过饭,棺材铺的战士化了妆,顶替戏班子演员,在班主带领下进入戏楼。

五时许,瓦斯灯亮起来,整个戏楼灯火通明,日本兵排队进入席棚。王翻译官借故抽身到东卡子,命令他们速派20人前往砬子河老虎涧围剿抗联,又用电话命令西卡子也出兵20人。

皇协军刚出发,震海和赵万富就把事先准备好的食盒和几瓶金水大曲分别送到东西卡子。皇协军都夸“韩大掌柜仗义”,高兴地大吃大喝起来,不一会个个口吐白沫不省人事。抗联同志和山寨弟兄不费一枪一弹,顺利从东西两侧进屯,迅速解决游动巡逻的屯丁,隐蔽在广场东西两侧。

六时许,庆祝大会开始。向日本国旗敬礼、唱日本国歌、中村讲话、高呼口号之后,演出就要开始。

月蓉站在戏台左角探头观望。军官坐在第一排,前面放着一排条桌,桌子上摆着水果、点心、糖果和茶杯。中村坐在正中间,他左边坐个穿便服的男子,右边是个女人。听王翻译官说他把满洲国的一个大官和满洲日报社的女记者请来了,坐在他两边的大概就是这两个人。朱全友也来了,他站在头排紧西头,比比划划像吩咐屯丁去干什么。此刻,离战斗打响越来越近,她没有恐惧,没有悲伤,只有仇恨。看见中村她就想起爹那颗被挖出的血淋淋的心,一定要报这血海般深仇大恨!

这时,师傅来了。她也化了妆,节目单上她演第二出戏——《西厢记》片段,她扮演红娘。师傅走到中村身边,一定是中村向他身边的女人介绍了她,师傅和那个女人挤在一条凳上坐下,两人唠起来。

月蓉急得直皱眉头,头出戏战斗就要打响,这可咋办?她想了想走下戏台,来到中村跟前。中村站起来扶着她的胳膊端详了半天,夸奖说:“扮的好!头插银簪珠玉,身着粉底绣凤钗裙,脚穿大红绣鞋,粉面桃花,活脱脱一个不甘清贫,追求荣华富贵的崔氏女。”

月蓉淡淡笑了笑,摸着心口,悄悄对师傅说:“我心‘怦怦’直跳,你上台给我压压阵好吗?忘了词,也好给我提提醒。”

月娥对中村说:“你看,这疯丫头也有害怕的时候。大佐,我去帮她一下,我唱完戏再来。”说完起身拉着月蓉登上戏楼。

演出开始,音乐响起。月蓉定了定神,一手拿手帕,一手拿小镜子,迈着碎步走到台中央,边舞边道白:“为奴一枝花,落在粪土洼,要想随心欲,离开老朱家!”念到“老朱家“三个字,她朝观众做个媚眼,赢得一片掌声。接着她一边碎步扭着,一边照着小镜,来到一把椅子前。这把椅子代表炕,须盘腿坐上。可她野惯了,从不在炕上老实坐着,根本不会盘腿。此刻她在椅子上使劲盘腿,结果椅子倒了,她摔到台上。台下的鬼子笑得前仰后合。月蓉爬起来干脆两腿落地坐在椅子上继续念白:“奴家闺时许配朱买臣为妻,你说那朱买臣啊,又穷、又酸、又犟、又憨,八杠子压不出个屁来……”她渐渐进入角色,顺利地表演下去。

《马前泼水》演到结尾,朱买臣唱道:“买臣马前要泼水,让你把水收回盆,收回清水夫妻在,收不回清水休想入我们!”然后喊道:“衙役泼水!”正常演出用的是小铜盆,象征性的泼下水,而扮衙役的胖子端出的是个大泥瓦盆,又装作端不动的样子。他也没做泼水动作,把盆往崔氏女脚边一顿,结结巴巴地说:“盆太—太他妈—沉了,你自己——泼——吧。”台下的中村以为是为了取笑改了戏,笑得眼镜掉了下来,其他鬼子也跟着起哄,有的哈哈大笑,有的拍巴掌,有的吹口哨。月蓉此时还沉浸在戏里,她手指大瓦盆不知所措地说:“这,这,这……”只听舅舅大喊一声:“月蓉醒醒,别愣着!”她立刻清醒过来,俯下身子,从盆里拿起匣枪,转身就射,“啪啪啪”子弹带着仇恨飞向中村……

枪声一响,现场出现片刻宁静,大当家的立即指挥乐队的人下楼往大车店跑。鬼子很快进行还击,胖子和瘦子推倒台上朱买臣审案用的条桌,趴在后面射击。这个条桌又长又宽又厚,是为这次战斗特意制作的。棺材铺的战士依托衣箱、桌凳、圆柱投入战斗。月蓉边开枪边后退,嘴里喊着:“师傅——快下楼!”她刚退到条桌旁,瘦子站起来拦腰把她抱过去,这时他的后背暴露给敌人,中弹倒下。月蓉爬起来倚着条凳一边射击一边喊:“瘦子叔,你咋了?”胖子见朝夕相处的最好的兄弟倒下,忘了这是在打仗,转过身去用手摸摸瘦子的鼻孔,“他—他—没—没气了!”大当家的喊道:“手榴弹!手榴弹!”傻大个顿时醒悟,掏出手榴弹拉开引信,猛地站起来骂道:“小鬼子,我操你姥姥!”一声巨响,在鬼子中间炸开。这是傻大个一生中唯一一次说得最流利的话,也是最后一句话——然后像面墙似的仰面倒在戏台上。与此同时,战士们的手榴弹也投向席棚,炸得鬼子血肉横飞,鬼哭狼嚎。一颗手榴弹恰巧投进火炉,炭火四溅,席棚被点燃。

月蓉打响第一枪时,支队长命令山寨弟兄负责狙击金矿可能支援的敌人,他率领支队战士冲进广场,手榴弹雨点般落到席棚,跑出来的鬼子均被击毙。前后夹击,戏楼战斗二十分钟结束。

戏楼斜对过是通往金矿的街口。听到屯子里的枪声,金水河边碉堡的探照灯立刻照射过来,重机枪疯狂地扫射,打得街面尘土飞扬。戏楼战斗一结束,突击队的战士站在防弹板墙旁整装待发。在震海再三要求下,支队长考虑他熟悉去炸药库的路线,就让他跟在第一突击队的后面。他见赵万富背着枪、拎把斧子、夹着炸药包,就把斧子要过来。戏楼战斗是突然袭击,以巧取胜,夺取金矿是强打硬攻,胜负难料,大家的心绷得紧紧的。

“报告,第一突击队准备完毕。”

“报告,第二突击队准备完毕。”

“同志们,”支队长动员说,“真正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为了赶走日本帝国主义,为了解救3000万东北同胞,我们一定拿下金矿,大家有信心没有?”

“有!”喊声响彻云霄。

“我命令,出发!”

战士们抬起防弹板墙,温铁成喊道:“立正!‘白山下,松江之滨’预备唱!”

“白山下

松江之滨

卖牛买枪充军

赴国难贡身一份

碧血染战袍百战铁将军

奋力抗日寇

看杀敌不顾身

寒风吹不冷救国心

壮士十年胜利后

为英雄为英雄

高筑凯旋门

高筑凯旋门”

突击队的勇士们唱着雄壮的歌曲,迈着整齐的步伐出发了。歌声在夜空中回响,在震海心中荡漾。他不止一次听战士们哼这首歌,但究竟唱的啥听不大清楚,只觉得挺好听的。今天听大家一遍又一遍齐唱这首歌,才明白歌的含义,心底升起一股“赴国难贡身一份”的壮志豪情。他情不自禁地加入大合唱。

突击队员抬着防弹板墙拐向金水桥,探照灯把防弹板墙完全罩住,机枪雨点般打在前脸铆钉上,发出刺耳的“啾啾”声。东西碉堡的机枪也扫射过来,两侧木板发出“砰砰”响声。此刻,防弹板墙宛如两叶扁舟,在惊涛滚滚的大海上飘摇,随时有颠覆的危险;又如两只海燕,迎着暴风骤雨,在大海上飞翔,时刻有坠入万丈深渊的可能!历史呀,请记住这一瞬间吧:一群筚路蓝缕的战士,满怀国仇家恨,背负民族的希望,舍生忘死,用最原始的方法,冒着用钢铁武装到牙齿的敌人的炮火前行!

突击队冲上金水桥。探照灯更亮了,敌人的火力更猛烈了,似乎有一股巨大的热浪阻挡防弹板墙前进。木材烧焦的味道越来越浓,第一组防弹板墙前脸上端被子弹掀掉一块,后排的大个子大虎被击中头部,倒在桥上。震海把斧巴插到脖后顶了上去,赵万富也挤到前排用一只手抬板墙。温铁成大喊一声:“同志们,为大虎报仇,冲啊!”愤怒、仇恨的火焰在视死如归战士们的心中燃烧,他们呼喊着“报仇、报仇、报仇”的口号,一鼓作气冲过桥面,冲进碉堡射击的死角。

大家迅速把被敌人打得蜂窝似的防弹板墙放倒,当做作掩体,向碉堡左侧射击孔射击。赵万富匍匐前进,把炸药包立在碉堡底下,拉燃导火索,一声惊天巨响,碉堡被炸上天空。

厚重高大的铁门紧锁着,焦急的战士们用冲锋枪射击,铁门纹丝不动。震海借着碉堡的火光看了看,从脖后抽出斧子,走到两丈多高的铁门前,一纵身把长斧搭在门上,顺势抓住斧把爬上去,翻进大门,砸开角门锁,带领同志们冲进去。突击队员们迅速占领炸药库,取出炸药,利用建筑物作掩护,躲开探照灯,顺利端掉东西碉堡,连夜炸毁金矿。天亮后,清剿了矿内的日伪军,释放了全体劳工。与此同时,在老虎涧围歼了皇协军,击毙四人,俘虏36人。

至此,我方以极小的代价,取得全部歼灭小金沟金矿日、伪军、缴获大批军用物资、炸毁金矿的完全胜利。更可喜的是,100多名劳工和王翻译官参加了抗日联军,壮大了抗日队伍。为此,参战部队受到军部通令嘉奖,小金沟战役被誉为“军民结合、以少胜多的典范”。

当天下午,震海和月蓉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抗联同志,离开令月蓉心碎的故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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