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由徐峥执导，徐峥、包贝尔、赵薇、杜鹃主演的喜剧电影《港囧》将于9月25日上映。该片编剧束焕，是当今中国最具实力的喜剧编剧之一，写春晚小品让蔡明毒舌形象深入人心，写电视剧《民兵葛二蛋》收视口碑齐佳，三年前他与徐峥合作缔造了《人再囧途之泰囧》12.73亿的票房奇迹，这个记录直到今年7月才被《捉妖记》打破。而与《捉妖记》同期的另一票房高峰《煎饼侠》正是由束焕任剧本监制、其弟子苏彪编剧的现象之作。《泰囧》和之前的《人在囧途》让“囧系列”成为国内最受关注的喜剧片系列，《港囧》上映前夕，网络讨论热度已在升温，独舌记者看完点映场后，专程去工作室采访了束焕先生，他还没有看过成片，有意留到上映日再看，享受一下当观众的感觉。因此访谈内容均是他从编剧角度在剧本创作层面上展开的。
束焕
（1）《港囧》和《泰囧》一样，都是讲述放下执念的故事
独舌：包贝尔饰演的蔡拉拉这个人物是拍纪录片的，言必称弗拉哈迪、维尔托夫等等，加上他的表演方式，是在嘲讽文艺青年吗？
束焕：其实蔡拉拉并不算是一个真正的纪录片导演，没有受过任何专业训练，他的身份从来没有被承认过，就是一个怀着纪录片梦想的小城市青年。这是我们在剧本中对他的定位。
独舌：还是想听听您对文艺青年的态度。
束焕：我个人对文艺青年的态度是比较保留的。我觉得一个人喜欢研究的东西和他在生活中的状态最好还是分开。有些文艺青年把文艺作为自己的生活方式，文艺这东西其实有时候挺像毒品的，至少像酒精，会让你特别响应内心召唤。以前在中戏读书的时候老师说过一句话，在生活中，你要按照道德的原则去生活；但在作品里，要让你的人物按照情感的原则去生活。有些文艺青年会把艺术的原则也应用到生活上。《港囧》里的蔡拉拉并不是这种人，他在生活中对姐夫徐来的态度是很接地气的：你要敢对不起我姐，你就是人渣。而真正的文艺青年对这种事可能是很开放的，蔡拉拉不算文艺青年，他分得很清楚。
独舌：那徐峥饰演的徐来算么？
束焕：徐来年轻时有画家梦，而且有一点特别文艺青年，就是老觉得“生活在别处”，觉得自己走错了路，当下的生活不是生活。本来想当画家的，怎么就变成做内衣的了？其实他画画挺一般的，从美术上讲没什么天分，现实这条路可能就是他该走的路。
独舌：徐来和杨伊在美术学院读油画系，后来杨伊成了艺术家，徐来成了做内衣的，这些专业和职业选择在剧本阶段都是怎么做出来的？
束焕：讨论徐来的职业，曾经讨论过很长时间。我们想做出这个人理想与现实的反差，什么样的理想能跟现实反差最大呢，就是艺术理想。任何一个有文艺情怀的人到了那个年龄，要么觉得以前的自己特别滑稽，要么觉得现在的自己特别可悲。徐来就是觉得现在的自己特别可悲的人。一个人时隔二十年，一定要去见一下初恋，他的推动力是什么？一定有对现实的不满，这个不满包括对他的事业和家庭。从画画到做内衣胸罩，有很大的落差。
独舌：可他最后叶公好龙了。
束焕：徐来最后回归家庭，我觉得这个在故事里其实属于伪悬念，多数观众都会猜到的；真正的悬念应该是他怎么想明白的，拯救自己的方式是什么。很多时候现实就是这样，有一种说法，人最大的悲剧是在二十多岁的时候要做人生中最重要的两个选择，事业和婚姻。三十多岁的时候，如果你后悔了，也来不及了，你的人生已经定型了；那么就要跟这个人生和解。
独舌：所以《港囧》讲的是一个人跟现实和解的故事？
束焕：它就是讲一个人一开始放不下内心的执念，最后放下了，跟自己和解的过程。其实《泰囧》讲的也是这个东西，这两个故事有相通的地方。我们在聊《港囧》的时候也会经常回顾一下《泰囧》。相对来说，《泰囧》是一个简单明确的故事，就是做徐峥和宝强的关系。《港囧》里徐来这个人物面临的困境，一个是他跟这个家庭的关系，他属于倒插门，给他们家公司当牛做马，写剧本的时候我们说这是“极品一家人”，大家都自我感觉良好，觉得自己活得活色生香的，但徐来觉得很不自在。另一个是他跟妻子和初恋的关系，他始终没有忘记初恋。一个属于他跟外部环境的冲突，一个属于他内心的东西，层次更多些。《港囧》里徐峥跟包贝尔的关系，徐峥跟赵薇、杜鹃的三角关系；这两组关系几乎分量是一样的。
（2）《港囧》从剧本到成片，变化有多少
独舌：电影前面校园爱情那一块是最初剧本就有的吧？
束焕：有，以前那块写得很长，剧本写了七八千字，在电影里几乎是五分之一的体量，写了大量蒙太奇和画面的感觉。这一块在叙事上有很重要的作用，是故事的出发点，写的是主人公的推动力，他是谁，他想做什么，包括他后面为什么非要去找杨伊，这些问题的答案都在前面这块里。这部分情怀更重一点，可以说这个片子一直在平衡喜剧与情怀。
独舌：现在这块只是一首MV的长度。片子哪部分是特别想突出喜剧效果的？
束焕：其实我们想在每一块都把喜剧发挥出来，即使是动作戏里也希望有很多喜剧的成分，但要看最后剪辑的取舍了，有长度的问题。《港囧》是喜剧 动作 情感，我个人希望它的基础是喜剧，其他在喜剧的基础上来加分。
独舌：有些喜剧的部分都跟性有关，而且很直白，剧本就是这么做的吗？
束焕：剧本里没怎么强调性。有场戏我不知道成片是什么样，徐来被推进医院的取精室，剧本里是没有表现很多具体的东西，就是徐来被推进去之后，发现里面有个屏幕，有刺激性的画面，旁边还有些杂志，然后他躺在那儿，突然觉得自己整个人生特别荒诞，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方。所有生活碎片都在脑海里过……然后咣一声就被推出去了，出去倒杯水喝就发飙了。中间的过程我觉得留一点白也是一种选择。
独舌：现在这场跟剧本差别蛮大的。那说说铁头人这个设计吧，还有为什么找王晶来拍铁头人，在剧本阶段就写进去了吗？
束焕：我觉得铁头人这个情境非常好，做得还挺极致的，我个人很喜欢铁头这个设计，它很像老港片里会出现的东西。王晶是香港电影的一个代表人物，而且长相特别符合人们心目中香港导演的样子。写剧本的时候并不是非常确定他能不能来，也想了其他一些著名香港导演。
独舌：台词语言方面，有追求俏皮搞笑、想留下一些金句么？
束焕：当然希望有一些经典台词，但是这个东西不能刻意，一旦刻意追求一定要怎样，就会变得做作。好多东西都是在戏剧情境里信手拈来的，像《煎饼侠》里有几处神来之笔，上映前大家没想到效果会那么炸，比如邓超在饭店跟羽泉在一块儿，海哥来了，邓超特别惊恐，憋了半天说：我真不知道密码。这句话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是情境内的东西。
独舌：片子里好像用了几句网络用语。
束焕：写的时候没有特别介意，原则上尽量少用，但有跟剧情结合很紧密的，也符合人物性格的，说也合理。
独舌：哪段台词您觉得最难写？
束焕：徐来跟蔡拉拉在大巴顶上吵架那段，还有结尾在玻璃板上那段；这两段情绪不太好把握。尤其最后那段，老公怎么样才能向老婆解释清楚，我心里的那个问题已经不存在了，而且当着杨伊的面，还是在那样一个情境下。那段台词我是比较满意的，当然也要看观众的反应。
独舌：现在片子里至少有四五段追逐戏，分量挺大的，做剧本的时候有算吗？
束焕：追逐戏呈现在剧本里通常是很短一段，因为不知道场景和现场调度会是什么样；跟一些打戏一样，剧本上交代两行就完了。追逐戏拍的时候肯定花了很大力气，导演可能想要一种大片的感觉，我之前看过粗剪，有些镜头很High，还有些无人机拍的镜头。
独舌：蔡拉拉千方百计阻挠徐来，是一个很大的戏剧驱动力，但也可能让人觉得多管闲事，有没有特意考虑怎么让这个人物不讨厌？
束焕：这个人物并不讨厌。如果是一个外人，可能是多管闲事，但从他的立场来讲，这个态度是很自然的。蔡拉拉非常爱他姐，你要去见初恋，有你的理由；但我作为小舅子，在我看来你这是背叛我姐，我肯定要阻拦你。从徐来出酒店，他就开始怀疑了；后来在铁头人那儿更加怀疑。
独舌：所以他一路死追是为了维护大家庭，而不是在闹脾气？
束焕：其实《港囧》这个故事跟《泰囧》是有一点点对应关系的，在《泰囧》里徐峥对泰国的环境是很排斥的，心思一直在他的生意上，宝强在泰国就特别随遇而安，跟环境相处得特别好。在《港囧》里，徐来这个人物跟家庭的关系是格格不入的，家庭就有点像《泰囧》的泰国，给他的是各种压力和不适。但对蔡拉拉来讲，这个家是特别美好、特别充满爱的。所以他发现徐来要背叛家庭的时候感到很愤怒，为什么要背叛这样一个相亲相爱的家庭。这些都是潜台词的东西，但我想剧情应该也表达出来了。
（3）跟《泰囧》比，《港囧》会让观众更有代入感
独舌：虽然是囧系列，《港囧》的“囧”跟《泰囧》的“囧”是不是不太一样了？
束焕：《港囧》的囧是一种更生活化的囧，可能会让观众更有代入感，包括对初恋的情结。我们总觉得过去是好的，但我们想不清楚自己究竟愿不愿意再回到过去；我们也会憧憬未来，总之就是生活在别处。其实人对现实的很多不满都是对生活的撒娇。这问题是无解的，《港囧》只是给了一个和解的办法。其实我觉得《泰囧》的主题也是一样的。当一个人内心的欲望、梦想达不到的时候，他所能做的就是接受生活并且热爱它。包括更早的《爱情呼叫转移》，那是我跟徐峥第一次合作。你要生活给你一个答案，生活不会给你答案的，只能自己改变。所有电影的主题都会归结到你不会特别满意的答案，但它就是那么回事，它就是生活的真相。我希望观众看完电影，哪怕说这答案我知道，没什么新鲜的呀，但他跟着人物走了一圈之后，能让这个答案在心里过一遍。有时候别人跟你说道理和你自己体会一番再懂得，感觉是不太一样的。我希望《港囧》能让观众珍惜自己现在已经拥有的东西。
独舌：关于香港人眼中的大陆客，片子里好像稍稍涉及了一点。
束焕：剧本阶段非常克制，有意识地避免调侃这方面，这个还是挺敏感的，分寸不好把握，而且故事跟这也没什么关系。唯一的噱头就是带奶粉，这个剧本是前年开始写的，当时带奶粉是很热的话题。
独舌：向港片致敬这个意向还蛮明确的吧？看到很多细节和配乐的设计。
束焕：最初港片的元素更多，甚至特别High地想过向经典港片镜头致敬，比方说两个人在天台的戏，画面就跟《无间道》似的。包括机位、打斗动作、剪接的节奏等等都做精确，然后在片尾做一个屏幕分割，左边一半是我们的，右边一半是原片的。曾经想过做些特别明确的致敬，让它变成一个串起许多港片经典镜头的盛宴，然后音乐上，赵英俊不是做过一个《刺激2005》么，把好多流行歌曲一句一句拼，上一句和下一句是两首歌，但旋律接得过来。我们还聊过，能不能用粤语老歌做一个……
独舌：你们是不是推翻了很多个版本才到现在这一版的？
束焕：是，《港囧》最开始的版本非常像港片，基本上就是徐来和杨伊本来要约炮，到了发现杨伊被绑架了，因为拍到了一点不该拍的东西。去救的过程中发现警察里有坏人，老婆蔡菠落到了坏警察手里，初恋杨伊落到了黑社会的手里。徐来和拉拉一路掐先救谁……在那个方向里赵薇的戏和杜鹃的戏都不是很多，主要就是徐来和拉拉，戏非常集中地设定在这两个人物身上。徐来内心纠结的东西到最后大ending的时候才解决，他发现其实爱的是老婆，于是把初恋救了，选择跟老婆一起死，咱们死也死在一块，当然也没有真的死掉。后来导演可能觉得这太强情节了，太港片化了，而且希望在片子里放更多的主题。现在这个版本的剧情更复杂，在人物的情感上做得更多。
（4）向香港文化的致敬色彩由显到隐
独舌：最初这个电影选择香港，就是因为港片吗？
束焕：这里面的情怀是有点七零后的，觉得香港是个很梦幻的地方。徐来和杨伊的感情就是从学生时代看港片开始的，拉拉最初的设计也不是纪录片导演，而是一个港片迷，写了一个很厚的剧本要给王晶，一路跑来跑去都拿着这个剧本。后来向港片、向香港文化致敬的色彩没那么明显了，但应该还保留了很多细致的东西，还是隐含其中的。
独舌：想致敬是觉得香港的黄金时代一去不返了？
束焕：我们现在看香港，觉得它过去特别辉煌，其实就跟徐来觉得自己二十年前特别美好一样。对香港的认知和徐来对自己的认知应该是一致的，就是要珍惜当下。
独舌：您心里港片的黄金时代是怎样的？
束焕：是一个非常欢乐的时代，你会看到大量没心没肺、不靠谱的电影，但是整个行业非常的活跃热情，金字塔结构特别厚实，一堆不靠谱的电影里总会有几个好的，总会出一些顶尖人才。电影人都很有喜剧精神，王家卫以前当编剧的时候也写喜剧，吴宇森在《英雄本色》之前也拍喜剧，那时的香港电影人就没有没搞过喜剧的。那天跟王家卫聊这个，他们那会儿经常夜里十二点有了个想法，画九个格子，一部电影是九本嘛，每本十分钟。九个格子，哪个地方要有笑，哪个地方要有哭，哪个地方要有打。大家想，第二天来讲，不靠谱的话接着再想，是一个合作的、流水线化的方式。大家怀旧港片，我觉得是不是也是怀念那种生机勃勃、野蛮生长的感觉。
独舌：这种生机勃勃的局面有什么社会成因？
束焕：还是因为香港人生活压力大，需要喜剧的东西。跟我们现在挺像的，比方说《煎饼侠》，其实主题很简单，重点就放在喜剧部分，完成了就受欢迎。当时的香港电影就是拍，周期很短，效率很高，反应很快。大家觉得世道好，就要努力开工。观念很草根的，拍电影跟卖时装差不多，而不是说搞艺术创作，永远不会让观众看不懂。我很喜欢他们那种状态。
独舌：哪些港片是您当年特别喜欢的？
束焕：喜欢周润发演的片子，比方说《英雄本色》、《江湖情》、《英雄好汉》；喜剧方面，喜欢成龙的片子；还有“福星系列”，还有《富贵逼人》、《富贵再逼人》、《富贵再三逼人》……初高中那会儿看得特多，看得特欢乐；上大学之后就没怎么看了。
独舌：您父亲也是做喜剧的，他会喜欢香港的喜剧片么？
束焕：对他来讲香港喜剧片有点重口味了。他喜欢卓别林，喜欢苏联喜剧和一些特别好的美国喜剧，比如《土拨鼠日》；他喜欢情境构建特别好的那种。
（5）电影市场越来越好，但最好别有太多粉丝电影
独舌：您会觉得笑点这个东西非常有时代性么？
束焕：是的，笑点跟时代和你的受众群特别有关系。现在恨不得五年就一代，想做到老少咸宜非常难。主要还是大家看的东西不同，知识结构不同，像现在的八五后，很多看漫画特别多，我漫画看得少，也不看网络小说。喜欢看武侠、推理和科幻，尤其喜欢科幻。
《泰囧》
独舌：未来想做科幻类的电影吗？
束焕：想做，我自己有一些想法，也有别人来找我的。一方面想做一些结合，比如科幻加喜剧。其实很多好莱坞科幻大片都是这么做的，除了《异形》那种科幻加惊悚的结合，很多是科幻加喜剧，比如《世界末日》，一帮钻井队员去太空炸彗星，拯救地球。还想做硬科幻的电影，我很看好科幻这个类型。
独舌：国内科幻文学界能提供的IP好像也不是很多吧？
束焕：靠原创啊，自己做。会难，但也不至于很难，难度更多是拍摄上的，不能拍出来看着特别low，确实需要电影工业的支持。我现在还没有看到一部真正中国人自己拍出来的优秀科幻片。所以目前喜剧还是一个比较保险的类型，投入不需要特别大，票房回报也是可预期的。
独舌：整体上看，中国类型电影现在发展得如何？
束焕：中国类型电影现在发展得特别不均衡，有几个类型已经长得很高了，比如爱情喜剧、公路片。还有好多类型还没有成长起来，但一看就是富矿：比方说科幻，现在好多人都在关注；还有当代奇幻，类似《重返二十岁》那种，好莱坞也有很多；还包括真正的悬疑惊悚，中国现在的恐怖片都是小成本，一百万做，三百万卖，赚了点钱。总之好多类型在中国才刚到一个跃跃欲试的阶段，还有很大空间。
独舌：现在电影市场这么好，您觉得是暂时的还是会持续下去？
束焕：市场会越来越好。现在其实是一个很黄金的时机，人才和好东西出来的密度都比前几年令人乐观多了。八十年代韩国电影很差，到九十年代就发展得很好了。当然有多重原因，但我觉得即便我们现在千军万马走独木桥，电影人的聪明劲还是够的。好莱坞的说法是喜剧离不开性和政治，我们做喜剧，这两样都不太能讲，照样也能做出一些不错的东西。我对整个产业是乐观的。上半年还没有这么乐观，看到《捉妖记》、《大圣归来》、《煎饼侠》、包括《滚蛋吧肿瘤君》，这一连串的表现，觉得中国观众还处于一个饥渴状态。我只是希望，不要有太多的粉丝电影。就是一个电影明明特别差，但是粉丝多，不管是冲着大IP、明星、还是主创名字去的，票房就很高，这样的电影我希望少一点比较好。
【文/掌花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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