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晚报·五色土 | 作者 杨建民
清朝末年，苏州的杨引传（醒逋）在旧书摊寻书时，偶然见到一册名为《浮生六记》的手稿残本。一读之下，十分喜爱。
杨引传是当地的一个小文人，很长一段时间以任教私塾维持生计。据资料，在太平天国时期，他遭逢了“身创屋焚，妻殉子掳”的人间大不幸。可是，文人的积习还保持着，纵然落魄淹蹇，见到这部珍贵的残稿，他还是立即收存了下来，并在光绪三年（1877年）交上海《申报》馆以活字版排版刊印，作为《独悟庵丛钞》里的第一种书。
奇书《浮生六记》就这样重现在了人间。
《浮生六记》初刊辑录于《独悟庵丛钞》
琐细情趣 纯如水晶
作品题名“六记”，而杨引传见到的手稿，只余“四记”，所缺有二。在后来的记述中，他谈到自己见到有人题该书的六首绝句，可以证明此书已经完成，后“两记”不过是散佚了。
后来黄人（摩西）执教东吴大学，曾主办《雁来红》杂志。他也很喜欢《浮生六记》，见《独悟庵丛钞》已经绝版，便将其中《浮生六记》刊入《雁来红》杂志中。过了多年，和黄人同隶南社的王均卿，在进步书局印出了《说库》六大函，又将《浮生六记》收入其中，且称该书是“一部具有真性情真面目的笔记小说”，此后，它便更加广为流传了。
《浮生六记》为乾隆嘉庆年间的一位不出名的寒士沈复（字三白）所作。这部追怀往事的作品，全以个人经历记述连缀，回忆自己的纯真少年与忧患中年。它显示出平淡却充实的生命状态，因而受到人们广泛喜爱。该书现存“四记”，即“闺房记乐”“闲情记趣”“坎坷记愁”“浪游记快”。其中绝大多数，表现了作者与妻子陈芸从青梅竹马到新婚燕尔，后来又流离失所的生活经历；表现出和当时高头典章决然不同的琐细情趣，显出了夫妻之间朴素却有味的生存状态。
广益书局本《浮生六记》插图
处在当时封建时代的人们，不仅公开行为受到“礼教”及官样文章左右，就连家庭生活也循规蹈矩；一般家庭，连平等都谈不上，更毋庸说情趣了。《浮生六记》突破了这些约束，使精神及文字灵动起来，独具自然的魅力。
《浮生六记》的出现，给了当时及后来许多文人很深的影响。虽然是旧时代的东西，可一些新文学名家，也对其葆有浓厚兴趣。1924年8月，为北京“霜枫社”重新校点印行该书，俞平伯发表了一篇《重刊〈浮生六记〉序》。其中这般评价：“即如这书，说它是信笔写出的，固然不像；说它是精心结撰的，又何以见得？……虽有雕琢一样的完美，却不见一点斧凿痕。犹之佳山佳水，明明是天开的图画，然仿佛处处吻合人工的意匠。……此《记》所录所载，妙肖不足奇，奇在全不着力而得妙肖；韶秀不足异，异在韶秀以外竟似无物。俨如一块纯美的水晶，只见明莹，不见衬露明莹的颜色；只见精微，不见制作精微的痕迹。”《浮生六记》的文字有讲究而不事雕琢，自在随意却注入心力，读来给人一派平和素朴气象，实在难得。应该说，俞平伯的评价不算夸张。
《浮生六记》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
此后国内多处重印不说，林语堂又首将《浮生六记》译成英文，于1942年在纽约出版；后来还有其他英译本在伦敦牛津大学出版社出版；此外还有法译本、意大利译本、俄译本、日译本、德译本出版；1947年，《浮生六记》在上海被搬上银幕；先前话剧不算，直到近些年，仍有舞台剧改编本问世……尽管生前落寞，可今天依然有这么多人喜欢这部仅仅几万字的薄册子，作者沈复若知，应该有不小的欣慰吧。
上海大剧院出品昆曲《浮生六记》
“足本”现世 疑处多多
尽管如俞平伯所说，“此书虽不全，而今所存者似即其精英”，可到底有缺佚，人们求全的心理，由于喜爱而大大增强了遗憾的感觉。但是，该书从发现到出版，距其书写成，已过去半个多世纪。在这么长的时间里，该书手抄本流离失所，能存下前四记已属偶然，后两记的缺失似乎已无可奈何了。
但是，1938年，上海世界书局编辑的《美化文学名著丛刊》中，却印出了包括所有“六记”在内的该书全本。本来，该书的足本出现，读者应该是盼望的，可后“两记”平白出来，距出版此书又是半个世纪过去了。如何获得？自然引起人们关注。
《美化文学名著丛刊》目录
该《浮生六记》全本补入的“二记”，一为“中山记历”；一为“养生记逍”（后一篇记，在初版本中原题为“养生记道”）。“中山记历”，系作者随人出使琉球等地的记述；后一篇记，说了一些养生的方法等等。出版者在该“丛刊叙言”中说：
“承粹芬阁主人以足本《浮生六记》相示，盖其亡友王均卿前辈得之于吴门冷摊者。是否为三白（即作者沈复）原著，固无可考。然六记久佚其二，读者每致深憾。获兹全璧，即同高鹗之续八十回以下之《红楼》，要亦为文学界所乐觏也。”
但是，即使《美化文学名著丛刊》编辑赵苕狂、朱剑芒，在《浮生六记考》和《浮生六记校读后附记》中，也对后来的“二记”表示怀疑。赵苕狂这样说：
“这样美妙的一篇自传文，却将它的五六两卷佚去，单剩下了前面的四卷，这是凡读《浮生六记》的人们，莫不引为是一桩憾事，而为之扼腕不置的……同乡王均卿先生，他是一位笃学好古的君子，也是出版界中的一位老前辈；他在前清光绪末年刊印《香艳丛书》（实为《说库》）的时候，就把这《浮生六记》列入了。三十年来，无日不以搜寻是项佚稿为事。最近，他在吴中作菟裘之营，无意中忽给他在冷摊上得到了《浮生六记》的一个钞本，一翻阅其内容，竟是首尾俱全，连得这久已佚去的两记，也都赫然在内，这一来，可把他喜欢煞了。现在，我们的这本就是根据着他的这个钞本的。所以别个本子都阙去了这五六两卷，我们这个本子却有，大可夸称一声是足本。”
下面几句话，就虽然含蓄却显然含有疑问了：
“至于这个本子，究竟靠得住靠不住？是不是和沈三白的原本相同？我因为没有得到其他的证据，不敢怎样的武断。但我相信王均卿先生是一位诚实君子，至少在这方面，大概不致有所作伪的吧！”不仅怀疑，连作伪一层都想到了。
另一编辑朱剑芒甚至开始了对后二记的细部探查：
“……不过我在这首尾完整的本子上，发现两个小小疑问：一，以前所见不完全的各本，目录内第六卷是《养生记道》，现在这个足本，却改了《养生记逍》。单独用一‘逍’字，似乎觉得生硬。再《中山记历》内所记，系嘉庆五年（一八00年）随赵介山使琉球，于五月朔出国，十月二十五日返国，至二十九日始抵温州。按之《坎坷记愁》，是年冬间芸娘抱病，作者亦贫困不堪，甚至隆冬无裘，挺身而过。继因西人登门索债，遂被老父斥逐。刚从海外壮游回国，且系出使大臣所提挈，似不应贫困至此……”
其他还有许多分析内容，由此看来，就连编辑，对此“二记”也是怀疑的。
“足本”《浮生六记》目录
按图索骥 确证作伪
著名“补白大王”、知名作家、文史学者郑逸梅先生后来从运笔上略作过比较：“即从笔墨而言，上四记较轻灵，下补二记，比较沉着凝重，显得不相类似。”
不仅当时的人们怀疑，后来的学者也纷纷通过资料对比研究，确证“后二记”为伪作（譬如陈毓罴先生的《〈浮生六记〉足本考辨》等等）。但是，作伪的详细过程，人们却不甚了了。对此，郑逸梅先生的文章有所记述。
发现《浮生六记》足本的王均卿，在去世的前一年曾对郑逸梅说，他在苏州的一乡下人处，发现《浮生六记》的全稿抄本，正在设法商量购买。郑逸梅平素也喜欢此书，并对缺佚二记感到遗憾。听了这话，便让王均卿赶紧设法买来。过了一个月，王均卿到上海，对郑逸梅说，该抄本乡人据为奇货，不肯出让，且托言不在手边，而世界书局已预备付刊，那么想一变通办法，请你撰写二记，权以弥补这个缺憾吧！
由此看来，王均卿先前所谓乡下人处的该书全本，其实并不确实。不仅如此，王均卿当时还谈到具体报酬：每记写两万字，二记共四万字。每千字报酬以五元计，并可以预付。听了这话，郑逸梅并不乐意。他一方面说自己才力不够，并且摹仿之作，十分不易；又谈到没有资料，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进行推辞。王均卿却早有准备地说：你不要客气，你出笔秀丽轻清，和沈三白有些相像。资料方面，也不成问题，那《养生记逍》，随便讲些有关养生的理论和实际便可；《中山记历》，我那里藏有赵介山的日记，就循着日记叙述，也不致相差太远。你大胆为之，包你成功。由此看来，王均卿对这两记的伪作，已有较全面的考虑。
郑逸梅因为谨慎，终于没有应承这项差事。不久，王均卿逝世，再不久，所谓由王均卿发现的《浮生六记》足本就由世界书局列入《美化文学名著丛刊》出版。郑逸梅先生从亲身感受分析，认为“后二记”肯定是伪作，只是弄不清楚是王均卿自己撰写，还是请他人操刀。后来林语堂将全部六记翻译为英文，为了考证这两记的真伪，甚至亲自到苏州王均卿家里去打听，但仍不得要领。
此后的一些学人，循着郑逸梅提供的线索，比对文字，基本认为，后补的《中山记历》，与嘉庆年间赵介山所著《使琉球记》中的部分文字，大同小异；《养生记逍》中的部分文字，除去郑逸梅所言“颇多引庄周、邵康节、白居易、王阳明语”外，有人还查寻出其中段落，与曾国藩的十余条日记内容“一字不差”。这些资料汇聚一起，加上当时王均卿提出“伪作”的建议，“伪作”材料的提示（赵介山日记），完全可以下结论：“这伪作是伪定的了”（郑逸梅语）。
郑逸梅
读书人爱书，有时超出了理性范畴。《浮生六记》的作伪可见一斑。现在多家出版社重印该书，偶尔有以足本为底本的，但大多还是以残佚的前四记出版。不如意事常八九，这是人世常态，也是我们面对这种境况时应有的实事求是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