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襄公的仁义之师
00 乐善好施宋襄公前几天讲介之推的文章里，说过重耳为躲骊姬的迫害，逃亡到卫，不但被国君送了一堆白眼，还被里凫须割了包，差点没饿死深山里。
他们后来逃到宋国。宋国的国君对落魄的重耳毫不嫌弃，礼敬有加，送了他二十辆装饰华丽的马车加拉车的马，好吃好喝好招待之余，分手还包了个超级大的红包。这热情，让狼狈不堪的重耳如从地狱直升天堂，不住嘴千恩万谢。
宋国不是大国，对一个流亡公子这么大方，国君一定是个大善人啊！
这个大善人，就是素有仁德之誉的宋襄公。他是最爱讲道德的人，是梦想以仁义道德统帅天下的人。可惜，他把这个以德服人的神话，写成了付出生命代价的笑话。
01 仁爱兄弟与齐桓公的托付宋襄公名兹甫，是宋桓公的二儿子，他的哥哥叫子鱼（目夷）。宋襄公的前半生，简直就是道德标兵，文明模范。宋桓公生病，立兹甫为太子，兹甫推辞说：“我哥年长，人又仁义，还是立他当太子吧！” 子鱼也极有风度，说：兹甫连国之大位都要让出来，论仁义，还有什么比这更大呢？我可比不过他。这样你推我让，子鱼为了让事情尽快了结，干脆逃到别的国家去了。（宋桓公疾，太子兹父固请曰：「目夷长且仁，君其立之。」公命子鱼。子鱼辞曰：「能以国让，仁孰大焉？臣弗及也。」遂走而退。子鱼，目夷字也。《左传》）兄弟“性仁爱”、“留贤德”的名声传遍神州大地，赢得各国诸侯纷纷点赞。
宋桓公去世，兹甫即位，史称宋襄公。子鱼被任命为相当于相国之职的司马，史称司马子鱼。兄弟二人一起治理朝政，协力同心，用良臣，爱百姓，国力得以持续提升。春秋五霸之首的齐桓公很喜欢宋襄公，见面时拉着他的手说：小老弟，我的儿子太子昭，以后就拜托你多多照顾啊！由此可知宋襄公的形象多么高大。
宋襄公踏踏实实作国君，管好自己的二亩三分地，不要总想着以德服人，也许这辈子就能以仁君之名流芳青史。但是，人总是喜欢把自己拔高到担不起的高度上，揪着头发要飞天。齐桓公一赞一委托，宋襄公轻飘飘起来，后面的故事，就正剧转喜剧了。
02 四国军队护送齐孝公复位之前讲过，齐桓公是冻饿而死的。有人问：齐桓公没有儿子吗？儿子们不照顾他吗？
还真问对了。齐桓公有五个儿子。他重病时，五个儿子忙着抢王位，正打得热闹，谁还顾得上给老爹送饭端水？齐桓公一死，易牙、竖刁、开方这三个家伙废掉公子昭，把关系比较好的公子无亏扶上王位。公子昭想起老爹当年委托宋襄公照顾自己，就哭着喊着去宋国找宋襄公去了。
宋襄公不是最讲仁义道德吗？有这样的替天行道机会，岂能轻易放过？他心里打了个小九九：我的名声那么好，齐桓公夸我是街上最靓的崽，把儿子交给我照顾。现在齐桓公死翘翘了，天下诸侯无主。帮公子昭夺回大位，正好显示我的领导能力。之后由我接替齐桓公当盟主，岂不是天经地义？于是，他向天下诸侯发出号令：齐国一帮小兔崽子，父亲刚死就闹起来，违祖背德，我们不能坐视不理，大家一起去修理他们吧！
小国就是小国，宋襄公的号令发出去，鲁、晋、秦、楚这些大国，鸟都不鸟他，只有卫、曹、邾三个比宋国更小的国家举手响应。公元前642年，宋襄公带着四国军队攻打齐国。齐国贵族同情公子昭，没怎么抵抗，趁乱杀了公子无亏和竖刁，赶跑易牙，迎公子昭回国复位，史称齐孝公。四国军队完成任务，拿了谢礼各回各国，皆大欢喜。
03 被掳的盟主四国联军这场胜利，与其说是打赢，不如说是躺赢。如果不是齐国内乱不抵抗，早被齐军打得满地找牙了。但宋襄公不这样想，他认为。取胜全靠英明神武和道德魅力，证明他就是齐桓公接班人，新一代诸侯霸主。
有了这想法，宋襄公开始小试牛刀，先是找理由揍了不听话的滕国国君一顿，后又命令邾文公杀了鄫国国君，用人头祭告天地，以此威逼东夷依附宋国。收拾完几个小国，他更加自信，决定学习齐桓公召集天下诸侯大会，明确霸主地位，大伙儿以后都要听我的啦！
子鱼不赞成这么搞，他劝宋襄公：咱们是小国，实力不够，强出头只会惹祸上身！不当头，应该是我们的国策啊！宋襄公听不进去：大哥你别拦我，我要当霸主！我就是要当霸主！（公子目夷谏曰：“小国争盟，祸也。”不听。《三家注史记》卷三十八）
宋襄公喊得响，看看三流的国家实力，心里还是不踏实。子鱼的劝阻，也不能不考虑。思之再三，他决定探探楚国和齐国的口风。公元前639年春天，宋、齐、楚三国在齐国的鹿地开会，宋襄公以盟主自居，拟了个联合公报，内容是要求天下各诸侯国于当年秋天来宋国的盂开会，大家和平共处，共同扶助周天子，谁不听话就干他。楚成王本就不把宋襄公当个事儿，应付说：你想开会就开吧；齐孝公欠着宋襄公人情，更不好意思反对。但是，楚成王和齐孝公心里并不舒服：就你宋国那点儿弱鸡实力，还想当盟主，也不撒泡尿照照！
有了楚、齐两国背书，到了约定开会的时候，陈、蔡、许、曹、郑五国国君真的来了。楚成王也来了，只是他另有打算。齐孝公欠着宋襄公人情，这次却不给面子，没来。鲁国向来以诸侯国里地位最高自居，当然也不来捧场。
毕竟还是来了不少人，会还可以开。大家在会议室坐定，宋襄公以主人身份致辞：谢谢大家支持！齐桓公不在了，但人心不能散，今天我们开个会，推举盟主，订立盟约，共同保卫周天子，尊王攘夷，天下太平。大家没啥意见吧？
楚成王站起来问：讲得很好，可是，盟主是谁呀？
宋襄公心说：我摆的酒席，当然是我当盟主，这还不明白？心里这么想，嘴上不能这么说，宋襄公摆出道德模范应有的公正和谦虚，回答说：有功论功，没功论爵，让爵位最高的来当盟主吧。
宋襄公想的是：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位里，我是公爵，又刚率领四国军队平了齐国之乱，盟主当然是我了。他没想的是：楚成王不经周天子同意，早就自封王爵了。
楚成王也不客气，走过去一屁股坐到盟主座位上，说：既然想得这么周到，我也不再推让，就当这个盟主吧。谢谢大家支持！
宋襄公眼看诸侯大会，被楚成王捡了现成，勃然大怒，顾不上再讲文明礼貌，指着楚成王的鼻子开骂：我的公爵是周天子封的，你的王是自己封的，你这是假冒伪劣欺压正牌王侯啊！
正骂得欢，只见楚国大将成得臣脱掉长袍露出内穿的铠甲，手持小红旗一挥，楚国士兵一拥而上，把宋襄公捉住双臂塞进楚国战车里。其它诸侯吓得四散而逃，宋襄公居然被掳回楚国。
闹了半天，楚国是冲着当自己盟主来的。
宋襄公平日的人缘还是不错的，各国诸侯纷纷替他求情，楚成王认为杀了他没什么用，就顺水推舟，把他放了。宋襄公回到宋国，不知肚子里问候楚成王八辈儿祖宗多少遍。宋楚两国，从此结下深仇。
04 悲催的泓水之战盟主之位没顺利拿到认证，人还被楚国掳走，也没让宋襄公打消称霸梦想。实力在那里摆着，打不过楚国，他一肚子气没地方撒，恨不得扎个小人写上楚成王的名字，天天用针扎用鞋底子抽。偏偏这时，郑国国君郑文公要去楚国会盟，支持楚成王当霸主。宋襄公决定攻打郑国，出一口恶气。大哥子鱼和大臣公孙固都反对，宋襄公不听他们的：我要教训郑文公，都别拦我！
郑文公知道不是对手，向楚成王求助。楚成王当然不会坐视小兄弟儿挨打，就派兵来救。不过，楚国的军队没去郑国，而是直接朝宋国杀了过来。宋襄公只好星夜往回赶，迎战楚国军队。两军在泓水相遇，隔河扎营，大战一触即发。这是公元前638年夏历9月。
宋军实力不如楚军，宋襄公手下的大臣们还是明白的。公孙固劝他：楚军是为救郑国而来，现在咱们已经撤了，他们目的达到。咱们打不过，不如遣使求和。子鱼也不赞成打，对宋襄公说：“老天不照顾我们商族人太久了，打起来凶多吉少，还是不要打的好（子鱼谏曰：“天之弃商久矣，不可。”《三家注史记》卷三十八）！”
宋襄公正为当年被楚国掳走生气呢，哪里听得进去。他说：他们兵强马壮，我们是仁义之师，仁义之师难道打不败他们这些不义之人？赶快让人绣一面大旗，绣上“仁义”两个大字，明天就举着这面旗和他们打，光是仁义二字，就能以道德的力量把他们羞死！
第二天天刚亮，楚国军队和宋国军队在泓水两岸对垒。宋襄公站在绣着“仁义”二字的大旗下亲自指挥。
楚国军队开始渡河，宋军严阵以待，纹丝不动。过了一会儿，一部分楚军上岸 ，人还不多，宋军继续严阵以待，纹丝不动。公孙固对宋襄公说：楚军刚上岸，人不多，正是歼灭他们的好时机，打吧！宋襄公说：人家的军队还没完成渡河，我们这时去打，以多欺少，对得起头上的“仁义”大旗吗？
又过了一会儿，楚军全过了河，在河边列阵。公孙固又劝宋襄公：楚军正在布阵，一片混乱，我们乘势出击，打他们个措手不及。我们就这点儿取胜的机会了！宋襄公怒斥：你怎么总要让我当不义之人呢？人家还没布好阵，我们就去打，还是仁义之师吗？
又过了半天，楚军终于摆好阵型，向宋军发起进攻。宋襄公亲帅大军冲入敌阵。宋国军队哪是楚国军队对手，不大一会儿，宋军扛不住，向后败退。宋襄公平日对手下的士兵很好，大家愿意为他出力，死命保护着他向后撤，没再让楚国人捉活口。无奈百密一疏，楚军射来的一箭，正射在宋襄公的屁股上。那面仁义大旗，也不知丢到哪里去了。
宋襄公带伤大败而归。楚国意在解郑国之危，没想灭宋国，也撤退回国了。返回都城的路上，宋军很多人觉得输的窝囊，对宋襄公多有抱怨。子鱼也批评宋襄公不应该出击太晚。宋襄公说：正人君子做事，不让人陷于困境，不攻击还没列好阵的军队。子鱼听了，不知该怎么叫醒深陷于仁义二字的宋襄公，他说：打仗是以取胜为目标的，哪能按平常行事？如果一定要像你说的这样做，干脆给对方当奴才就得了，还打个屁仗啊！（国人皆怨公。公曰：“君子不困人于阸，不鼓不成列。”子鱼曰：“兵以胜为功，何常言与！必如公言，即奴事之耳，又何战为？”《史记·宋微子世家》）
本来屁股挨一箭不算重伤，养一阵子就好了。可宋襄公心情不好，影响伤口恢复，撑了一年，公元前637年夏天，竟然一命呜呼。春秋五霸的第二霸宋襄公，就此结束从未展开的霸业。
05 这个霸主是来搞笑的宋襄公是仁义之君，还是一个萌蠢，历史上一直有争议。因为名声好，虽然实际上没当过霸主，写历史的人仍把他列入春秋五霸，算是发个安慰奖。曾经在《百家论坛》口若悬河的张宏杰，写了一篇《宋襄公的愚蠢诠释了贵族精神》，赞宋襄公的贵族精神根深柢固，深入骨髓，光彩照人。看完张教授的雄文，我差点笑喷。子鱼明白宋襄公是蠢，宋国的老百姓也知道是蠢，几千年过去，怎么还有大教授给宋襄公洗地，还洗出了贵族气质呢？
宋襄公的仁义，史上亦有人质疑。清代韩慕庐在《批点春秋左传纲目句解》中，就引用前人观点：宋襄公连杀人用以祭祀这种事都干得出来，他已经离仁很远了！他所谓的不伤害已经受伤的、已有白发的人，和盗贼抢了东西之平分这样的所谓的江湖义气又有何异？（宋襄公用人于社，不仁甚矣！而乃爱重伤与二毛，亦何异盗跖之分均，出后为仁义？）说到底，宋襄公的仁义，不过是邀名求进，图虚名而得实祸，是虚伪加愚蠢。
我看动画片《猫和老鼠》里的小老鼠Jerry,永远都不会和暴脾气猫Tom摆开阵势按规则对打。如果有机会和泰森来一场拳击，我肯定能不打就不打，实在躲不过，也会踩脚扣眼加掏裆，所有虽然犯规但取胜的招儿全用上，他稍有犯规，我就立即向裁判投诉，想尽办法不再打下去。我坚决不会主动求打，还和泰森约定：打起来坚守规则，还要只动拳头不用脑子。
如果一定要把宋襄公树立为道德模范，我只能说：他倒是不缺德，可他缺心眼儿！！！
注意，这里我用了三个惊叹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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