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沧东的《绿洲》是部不太好定义的电影。
它可以是爱情悲剧，可以是社会议题片。
它可以是家庭伦理片，也可以是惊悚故事。
它也是一部关于“畸形恋”的故事。
这是一个没有一技之长的人与生活无法自理的残疾人的恋爱。
同时也戳破了文明世界无所不在的歧视与伪善。
男主角忠都，他是一个模棱两可的人。
他年近三十，形象猥琐，一事无成，言行疯癫。
他有“强奸未遂”跟“酒驾致死逃逸”的前科。
在韩国高度父权、谨守儒教文化的社会中，他几乎就是个“残疾人”。
出狱后，他的存在让身边所有人都不知所措。
妈妈捂着脸嫌弃他。
哥哥沉默不语，实则很讨厌他，更遑论接纳。
嫂嫂尖酸刻薄，直接了当让他滚出这个家。
要说他有智力障碍，看起来很像。
经常枕曲藉糟，走路也是踉踉跄跄。
言行常常出格，性格较为极端，惹得家里人鸡飞狗跳。
但他又具有一定的思考与行为能力。
要说他不正常但他又很正常。
他出狱是个冬天，他穿着T恤衫，走在大马路上，一点不觉得冷。
因为唯一的一件外套，是他要留给妈妈的。
在他照顾人时，亦能看出那份与众不同的细心和责任感。
《绿洲》看起来有点像夏卡尔的名画《维台普斯克城镇上空》。
一对情侣飞在城镇上空，爱情让他们能抵抗悲伤的地心引力。
但他们所在的那地方，人心穷得很，心贫瘠得像干掉的杂草一样。
影片前半段到处充斥着这种色彩。
故事开始于男主角出狱后发生的事情。
忠都之前因为酒驾撞死清洁工入狱，出狱后他登门向家属谢罪。
他发现清洁工的女儿恭洙（女主角）是位小儿麻痹症患者。
走不了路，肢体扭曲、面容歪斜，沟通困难，生活亦不能自理。
而恭洙的哥哥嫂嫂占用了政府分配给她的公寓。
将她丢在老家让其自己生活，只花钱让邻居照顾她。
有一天他趁无人的时刻闯入恭洙家，说恭洙是他见过的最美的女人。
还留下了自己的联络方式。
一时贪念心起，然后就想强奸她。
强奸过程中，恭洙因奋力挣扎、情绪激动导致昏厥。
忠都行事未遂且被惊吓，拿冷水冲醒恭洙后随即逃逸。
两人本当自此不会再见面。
因为恭洙根本连走路出门的能力都没有，每天躺在家里。
只有面对政府稽查时，兄嫂才会自老家将她接回宿舍，假装她本人住在那边。
她每天能面对的只有墙上一幅描绘绿洲的装饰画，以及邻居固定的三餐送饭。
每当窗外投射的树干被晚风吹抚、影子总在恭珠房间璧毯的绿洲上摇曳。
面对阴影笼罩的绿州画时，她有些害怕。
她拿起电话，极为吃力地打给忠都，问他为何喜欢她？
然后叫忠都到她家来。
自此，两人逐渐萌生情愫。
这是一个报团取暖的故事。
忠都是看来智能不足、整天惹事的废人，不被家庭与社会所接受。
而恭洙是社会定位下的“非人”，是重度障碍，是兄嫂的负担，也不被当人看。
他们连去餐厅吃饭，都被店家嫌弃和拒绝服务。
于是两人相互扶持。
忠都出奇的再也没有对恭洙动手动脚，而是每天帮她做家事，无视于世俗的目光。
带她坐地铁，带她出门散步。
种种相处之间，恭洙幻想自己身体健全地与他嬉笑打骂、唱歌念诗。
但跟幻想画面对比的，却只有一个肢体扭曲、讲话吃力。
与另一个不断憨笑做傻事的废材。
这是一个挑战常人接受度的恋爱情境。
也是观众平常看不见的“怪胎”们的日常生活。
但男女主角的互动却情意绵绵，纯真的情感让人感动，
恭洙不断跟忠都说，到了晚上墙上绿洲图案上的黑色阴影，让她觉得很恐惧。
忠都为了安抚每到夜晚就心神不宁的恭洙，胡吹一气的念咒。
是心理作用也罢、是歪打正着也罢。
影子在转眼间就消散了。
而故事走向尾端，情节也进入高潮。
在外婆的家族庆生会上，忠都一声不吭地硬带了恭洙出席，引发全家人不满。
宴席不欢而散，忠都拉恭洙去KTV唱歌，错过了回程班车。
当他送恭洙回家时，恭洙不让他走，要跟他发生性关系。
偏偏这个时候恭洙的哥哥嫂嫂买了蛋糕要探望她，开门惊见爱爱场面。
一怒之下将忠都扭送警局，而双方家人也全都到场。
这边可以说又是伦理剧的高潮。
从电影一开始，全片没有展现一个坏人。
无论是男女主角的家人，全都是在传统观念与责任下，承受这两个异类的存在。
然后用带着社会歧视的方式“照顾”两人。
忠都的大哥有一家之长的风范，努力想让弟弟变成正常人却无计可施。
恭洙的哥哥嫂嫂有私心，占用妹妹的政府宿舍，但不想照顾妹妹。
在看到妹妹被人“强奸”后，暴怒扭打忠都，又努力安慰妹妹。
而当恭洙家人殴打忠都时，看来跟忠都感情不好的弟弟却挺身跟恭洙家人对打，想保护不成材的二哥。
所有角色都在既善良又自私、好坏兼备的情况下，将情节推向最高潮。
忠都亦被世俗眼光先入为主地贴上了罪犯的标签。
包括恭洙的兄嫂、警察、忠都的家人在内，全都以为是忠都强奸了恭洙。
最揪心的是，忠都完全没辩解说他们是两情相悦自由恋爱，他平静地被铐走。
不能顺利开口说话的恭洙，被剥夺了话语权，无法替自己所爱之人辩白。
她努力撞着柜子想要控诉不公，却被兄嫂认为是面对加害者的心理创伤，而被安抚。
但没人想听她说话。
而忠都在进监狱之际，借着跟神父祷告的机会冲出警局，往恭洙家直冲。
这时观众会期待忠都也许会引发一场拉扯。
然后恭洙可以说出真相，误会冰释，两人走向幸福的结局。
结果却没有！
忠都看似做了莫名其妙的事。
他爬到恭洙家前面的树上，喊着要让绿洲的阴影消失。
在警方的围捕下，他一边奋力地砍着树枝，一边奋力呼叫。
恭洙知道忠都来了，她极力想从床上爬起，却没能力起身，想推开窗户都没办法。
她将收音机转到最大声，响遍整个街道，让忠都知道，她收到了回应。
其实恭洙一直害怕的绿洲阴影，其实就是阳台外树枝的倒影。
她从小就无法像一般人一样生活，只能待在家中被照顾。
她想工作，也想谈恋爱，想获得自己的“绿洲”。
所以她不断拿着镜子用太阳反光，想要遮掉阴影。
就是要把笼罩在自己身上的“小儿麻痹”阴影去掉，而进入完美的绿洲。
这时忠都出现了。
他就是能帮她锯掉阴影救赎的人。
而忠都虽然很多时候表现低能。
却在知道自己要入狱后，第一个想的是去砍除造成阴影的树枝。
即使我无法为你斩除心中千头万绪的阴影，但至少要为你斩除盘根错节的树影。
那简直像唐吉坷德一样，坚持着不合时宜的情怀。
虽然，那只是一个众人看起来悲剧的结局。
如果他按照一般常识，好好对话解释，发挥他平常在恭洙面前的温柔体贴与善解人意。
也许就能拉两人出苦海，但他没办法做到。
而恭洙只要能克服恐惧，面对警察时能像对忠都那样可以讲话，危机或许也能解除。
但他们俩人都没这么做。
因为从小到大他们已经被社会的偏见给摧残，摧残到不认为自己能真正地找到救赎。
而片中出现的天主教神父，引用上帝的权利，想拉忠都走向正轨。
结果那唯一的救赎机会——让忠都逃跑，却还是被他浪费。
上帝的救赎，也无法打破社会笼罩在个人身上的束缚观。
能救赎的只有两个相互慰藉的心。
电影的最后，忠都还是进了监狱。
而他跟恭洙都用自己的方式，去面对、解释了这段相遇。
这是电影最残酷也是最贴近现实人生的一刻。
很显然，这是一个悲伤而残酷的爱情故事。
导演将人生的残酷以最赤裸的方式展现在观众面前。
而且毫不给人希望。
它游走在癫狂与正常、粗鲁与痴情之间，入木三分。
好像寺山修司的那句话：希望很美，绝望也很美，但在这两者之间的更美。
多数人都是如此吧！
被庸碌夹死，脑中没有“绿洲”。
没有人会认为，这两个人是真心相爱的。
导演何其残忍，要这段最纯粹的爱情，在最冷酷的现实里灰飞烟灭。
《绿洲》所触及的正是残疾人的爱情、被社会标签化的底层人的生命。
它挑战的是人性，一直以来都带着偏见、理所当然以为什么是对、什么是错的主流价值观。
要说李沧东“冷血至极”，又不准确。
因为在许多场景调度上，他把男女主角的情愫铺陈得极为动人。
几乎是残疾人中最美的恋爱气氛。
而家人之间吵闹、嫌弃、不耐烦，却又放不下的亲情与关心，也刻画得淋漓尽致。
所有人的生活都满是负担，负担来自于两个不正常的弱势群体。
他们只能承受，却没有冷血到遗弃他们。
电影中，忠都曾笑着说“恭洙”与“公主”同音。
便从此称恭洙为“公主”，而恭洙则反称忠都为“将军”。
李沧东导演在角色的命名上，显然下足了功夫。
并且，他企图从名字意义的溢出，暗示我们他对角色的理解，以及想传达更多的理念。
从名字开始，我们被带入了忠都与恭洙的两人世界里。
他俩的情感多了一层“上下级”的关系。
两个社会的边缘人逃逸出社会的框架。
在属于自己的语境内，重新建构了脉络。
纯粹的爱情，也多了一层阶级意识。
他们的世界是在废墟基础上重建的。
他知道他伤害了她，也因他哥哥酒驾肇事害死了恭洙的父亲，他想弥补她。
两人在这不美好的世界，搭建了一个童话违建物。
他们有不同于这世界认知之外的新天地。
这不禁也让人想到，在主流对小众的压迫以外。
还存在一种自我向内再制压迫的情况。
李沧东导演，通过这层“上下级”的关系。
提醒了我们，压迫的无所不在。
从忠都与恭洙的情爱关系里浮现出来的，是企图召唤处在边缘的声音。
那些企图被理解、被听见和看见的灵魂魅影。
他们会在堵车的高速公路上跳舞着，如同两人正在画里的绿洲上与大象共舞。
两人可以在夜晚用着有限的语言畅聊着天马行空。
忠都带着恭洙去看她久违的天空。
她看到天空中有着羽翼般的云朵，像她在家中看到的那样飞舞着。
李沧东的电影总是充满着丰富的符号以及潜台词。
“绿洲”就是一种隐喻。
暗喻着2位分别被身体和心灵所囚禁的边缘人与智障者。
对于追求新生活的渴望与想望。
这样子的爱情，比任何发生在现实生活中的肥皂剧都要来得美丽和令人纠心。
这也是为何李沧东的《绿洲》可以深深打动人心的原因。
他独有的“超现实主义”是《绿洲》中重要的镜头语言。
从片头里飞在恭洙房间中，象征纯洁的白鸽开始。
导演便带领着观众们踏上了精彩的超现实旅程。
一天，忠都跟恭洙分享自己做了个梦。
他梦见自己和恭洙在客厅跳舞。
然后从房间里走出一个小孩、女人和一头大象，加入了这场舞会。
画面切换，恭洙通过想像具体现化了忠都的梦。
这是整部电影中最超现实也最猎奇的精彩时刻。
李沧东为恭洙提供了相当温暖的设定。
他让恭洙可以驰骋想象，想像自己身体健全。
可以行走、可以跳舞、可以和忠都嬉笑打闹。
通过这些非现实的画面片段，我们感受到恭洙对生命的渴望与企盼。
更加能体会，导演在看似无情残忍的故事叙述里，掺杂了对这个角色的温情与怜悯。
我记忆犹新电影最后一幕。
导演用长镜头，让恭洙在听着忠都从狱中传来的问候时。
接着公寓里扫进来难得的斑驳阳光。
之前公寓的灰蒙变成了充满魔幻的光晕。
这里显示着“绿洲”还没有消失。
在将军的保护中，公主的幸福还在持续。
即便还在遭遇悲惨，但起码“绿洲”还在。
或许有人会对2个小时以上的艺术电影望之怯步。
但在李沧东的电影里面，仿佛这是个优点。
换个角度想，能在短短的2个小时里头，将一群人的半生故事说得淋漓尽致，也算值了。
出身于文学世家的李沧东，皮肤下的血液应该是“反骨”的吧。
他曾经表明自己“非常抗拒大团圆结局的电影”，因为人生本来就是痛苦的。
而且他的电影另外一个特色就是——不媚俗。
所以看李沧东的电影，除了要耐得住性子，还需要一颗很强的心脏。
《燃烧》是这样，《诗》也是。
因为李沧东电影里所粹取出来的人生元素，并不像朴赞郁那般的情色暴力，也没有金知云般的华丽优雅。
反而像德国导演迈克·汉内克的冷调与直接。
现实生活中所有的狗屁倒霉事，都被李沧东调成一杯威士忌。
在一饮而尽之后，除了滑进喉咙时的苦涩外，后劲之强可以影响你的情绪睡上好几天。
《绿洲》可以说是最写实且直击人性深渊的情境。
电影画面、叙事与结构都极具说服力，令人不忍直视，却又想知道下一步。
所以究竟忠都跟恭洙心里看到的绿洲是真的，还是迷惑我们双眼的海市蜃楼是真的？
李沧东用诗的重量拍了这么一部电影告诉了你这个答案。
如此，才是洗涤人心的上乘歌剧。
我也是因为这部电影，从此爱上了这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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