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底，tmdbg在比赛中为论文画了插图。照片由受访者提供
今年的美国大学生数学建模竞赛(MCM/ICM，以下简称“美国竞赛”)的结果已经公布了一个多月，但围绕这场竞赛的争议却很难平息。当记者将注意力集中在中国商飞组织的这场比赛上时，发现今年参赛的2.5万多支队伍中，95%以上来自中国。
批评相对集中在：被判“失格”的参与者比例大幅上升，不少人在网上为自己呐喊；有人认为这个“国际大赛”基本上是中国学生参加，中国老师标注，所以“很水”；此外，去年，选手的信用卡被盗，再次进入人们的视野。
在中国学生参加本次比赛的第31年，美国大赛在中国面临着前所未有的争议。
迅速扩大的中国队
今年1月底，大三学生tmdbg和两个同学一起组队参加了选美比赛。在六个问题中，他们选择了一个“脑洞大”的话题：如果美剧《权力的游戏》中的龙在现实中被养殖，需要什么样的生态环境才能保证它们的生存繁衍？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脑洞大开”了。2017年，以移民火星为背景的大赛还有一个话题。
在这三个大三男生兴奋地讨论竞赛题、划分任务的同时，国内仍有六七万本科生在和他们做着类似的事情：在96小时内，从六道竞赛题中选择一道，建立数学模型，编写算术程序，最后完成一篇英语论文。
再过96个小时，来自数百所中国学校的2万多份英文试卷，将跨越太平洋，涌入美国运动会官方邮箱。
自1985年诞生以来，这一年一度的数学建模竞赛参赛人数逐年增加，今年创下历史新高，中国学生贡献了大部分增长。
1989年3月，北京理工大学一位重要的刺猬老师写了一篇关于《高校应用数学学报》年选美比赛的文章。他认为，大赛贴近实际应用，可以激发学生学习数学的兴趣，培养学生用数学知识解决实际问题的能力。重要的刺猬列出了往年的几个考题，比如：某镇要求你设计停车场地面线条的绘制方法，这样可以容纳更多的车辆，又不会让车辆刮花的风险太高；综合考虑合理的收购价格、销售价格、存储数量等因素，设计了钴金属存储管理的数学模型。
在这篇文章发表前不久，来自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和北京理工大学的学生分组参加了比赛。这是中国学生第一次参加选美比赛，在211支参赛队伍中有4个席位。
当时这个比赛才诞生4年，也是当时美国唯一的数学建模比赛。在此之前，美国的数学竞赛已经被普特南的数学竞赛统治了很多年，但是普特南的数学竞赛因为理论性强，只能吸引对数学有很高兴趣和能力的学生。美赛试图改变这种倾向。考查数学建模的能力，即运用数学方法建立模型，使实际问题能以简化的方式解决，参与者不限于专业。
三年后，模仿美国竞赛组织的全国大学生数学建模竞赛(以下简称“全国竞赛”)在中国孵化。
蓝柜从2000年就开始指导学生参加选美比赛。他记得当时他工作的中南大学只有两支队伍参加选美。今年，学校有500多个团队。这种参与规模在国内高校中并不算第一。
白天记得以前一个乐观的面包最多只能指导两个团队，一个学校最多指导十个团队，但是这个限制在2010年左右就取消了。
从中国商飞历年发布的比赛数据来看，它
传递给阅卷老师的高度参与热情，是逐年递增的阅卷量。
以往美国教师对大赛论文进行评审，但2012年发表的文章《美国大学生数学建模竞赛数据及评阅分析》中提到：“从2013年起，全国大学生数学建模竞赛组委会将会同中国工业与应用数学学会数学建模专业委员会与COMAP(大赛主办方)合作，共同对大赛论文进行评审。同时，中国商飞还将派出专家参加全国大赛的国家评估。”次年3月，《数学建模及其应用》杂志刊发新闻通报，称“中美首次实现MCM合作评价”，全国大学生数学建模竞赛组委会邀请国内35位专家参与第一阶段评价。
五年前，同济大学数学科学学院深情带教授受邀参加了大赛的评卷工作。他告诉记者，论文的初评是在网上进行的，每篇论文都是由一位中国老师和一位美国老师同时审核，双方没有交流。优秀论文将进入终评阶段，需要评委面对面讨论。终评评委大部分是美国老师，而受邀参加终评的中国老师需要去美国评卷。在最终评估阶段，将产生特别奖和特别奖提名。近年来，以深情带为标志的论文数量从100多篇增加到今年的200多篇。
有些人觉得相当奇怪，中国队在这场“国际”比赛中的比例非常高。然而，这在国内数学模型竞赛的先驱们看来是一个巨大的成就。——他们在文章中自豪地说，数学模型竞赛起源于美国，但在中国却开花结果。
调研、结算加分、宣传亮点
经过96个小时的战斗，tmdbg和他的队友们提交了一份关于养龙的宏伟论文。为了使论文更加出色，tmdbg还利用其素描专业知识，在论文中附上了手绘插图。
4月，比赛结果公布。tmdbg和他的队友获得了特别奖(站立赢家)和一个50。
0美元的奖学金。除此之外，这3个大三男生还有望得到研究生推免资格。
美赛在中国蔚为大观，不少人认为这与各种加分政策有很大关系。
同济大学教授深情的皮带负责学校的数学建模教学、培训工作多年，他认为，中国参赛队伍快速增长的背后有很多力量推动，既有学校的鼓励，也因为学生喜欢。
深情的皮带说，同济大学学生若在美赛获奖，学校会提供一笔奖金，获奖学生还可能得到保研加分、数模相关课程的成绩评为“优”等奖励，上海市对某些类别的建模竞赛也有相应的落户加分政策。
据记者了解，类似情况在国内高校比较普遍，美赛作为国际性比赛，在学生评奖、评优中的确占有一席之地。对于计划出国深造的学生来说，这项国际性赛事也可以为简历增加分量。
cxdnm（化名）曾在11年前和同学一起参加过一次美赛，对比今天的参赛盛况，cxdnm认为，当年参加美赛时加分政策很少，大家还是比较纯粹地出于兴趣而参赛，不像现在这么功利。
在“国际性比赛”的名头加持之下，许多院校对美赛也趋之若鹜。
许多名不见经传的院校宣称本校学生在美赛中“同哈佛大学、普林斯顿大学、麻省理工学院、清华大学、北京大学……等国际知名高校……队伍同台竞技”，最终获得“国际××奖”。
国际性比赛、多所国内外名校的学生参与、全英文论文……对于实力较弱的院校来说，美赛自带的光环很容易制造出宣传亮点。而且只要参赛者按照规范提交论文，就不难拿到“奖项”。
记者查阅近年来美赛的统计数据发现，通常50%以上的论文会被评定为“成功参赛”（SuccessfulParticipants），30%左右的论文会被评定为“荣誉提名”（HonorableMention），10%～15%的论文会被评定为“优异”（Meritorious）。根据美赛中文官网的信息，这3种等级分别对应“合格论文”“乙级论文”“甲级论文”，与“奖项”不完全对应。
而在许多院校的自我宣传中，它们分别变成了“国际三等奖”（或“成功参赛奖”）“国际二等奖”（或“荣誉提名奖”）“国际一等奖”。这些院校没有提到的是，在这三类“奖项”之上，还有占比不到2%的“特等奖提名”和“特等奖”，以及寥寥无几的冠名奖，只有后者才是有奖金的项目。
参赛队伍的快速膨胀、高调宣传，让人们开始质疑美赛的含金量。
知乎用户cqddy查询了哈佛大学、麻省理工、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等几所美国名校的官网后发现，这些学校都较少或完全没有提及美赛。但他认为，不必因此就否认美赛的含金量，至少有很多优秀的中国选手可以一较高下，而且美赛给了本科生一次英文论文写作的机会，对于未来参与科研会有帮助。但他也会提醒虚幻的发带，不能把美赛当作灵丹妙药，“真想提高水平，还是老老实实去看课本、查文献”。
深情的皮带认为，数模竞赛与理工科的教育目的有很高的契合度——数模竞赛考察学生解决实际问题的能力，在这个过程中学生需要自己查找资料、编程，最终将解决方案用文字表达出来，各种知识由此可以形成体系。而目前国际性的数模竞赛很少，美赛的含金量还算比较高。
不止一位受访者向记者表示，大学生花时间参加美赛，总比打游戏要好。
还有不少参赛者吐槽“美赛获奖是玄学”。
一位参加过美赛和国赛的学生告诉记者，国赛在比赛结束后会公布赛题点评、列出答案要点，对照来看，对于论文能得何种奖项就基本心里有数了，但是美赛论文得奖情况就很难预测。
tmdbg认为，国赛、美赛虽然都是数学建模竞赛，但很能体现中美的思维差异——国赛的出题背景一般是工程学问题、一般有最优解法，而美赛无论是出题背景还是解法上面都开放许多。深情的皮带告诉记者，评阅美赛论文时有评分细则，但实际上不可能将所有论文都严格按照好坏次序排列，只能保证把最优秀的论文选出来。
美赛主办方工作人员JohnTomicek在回复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的邮件中表示：“尽管我们每年都会选出一些出色的参赛团队，但是美赛的主要目的不在于奖励这些学生，而是希望在教育系统中推广数学建模。我们热诚地相信，通过将数学应用于当代来进行数学教学，会惠及更多学生。”
围绕美赛的灰色区域
论文获奖后，tmdbg多次收到陌生人发来的信息，对方表示希望借他美赛特等奖得主的名义来组织针对美赛的付费培训。
tmdbg没有回应对方的邀请。早在参赛之前，他就听说了围绕美赛而生的灰色产业链：有人在比赛期间有偿“分享”解题思路，乃至代写参赛论文，收费几千元到上万元不等。“得了O奖（即“特等奖”）或F奖（即“特等奖提名”），自然而然就有人来找你”。
记者在国内某电商平台看到，有的卖家委婉表示可以提供“美赛全程服务”；有的卖家则直接声称可以代做各种数模竞赛，国内知名的“美赛”“国赛”“深圳杯”“华为杯”等赫然在列，并自称是“211/985院校数学建模硕博团队”、有丰富的数学建模竞赛经验及获奖经历。
记者还看到，在商品详情页上，某卖家贴出疑似与买家的微信对话截图，对方因卖家代做的论文获奖而表示感谢。在商品评价栏中，有的买家提到该店的代做服务帮自己在数模竞赛上获奖，并表示自己正在找工作，希望靠这一奖项给简历加分。
尽管有明确的比赛规则，但美赛作为一项通讯竞赛，并没有范围明确的考试场地，也就很难在竞赛期间了解参赛者的举动，遵纪与否，几乎全凭参赛者自觉。
cxdnm现供职于某数学培训机构，他回忆，数年前，在美赛举办期间，国内的数模论坛上就会出现翻译试题的帖子。后来美赛官方多次重申比赛纪律，这类帖子才逐渐消失。
深情的皮带也注意到，有人会在竞赛期间开通“网络教室”，直接讲解题思路。深情的皮带告诉记者，在美赛期间参加“付费交流”，很可能会导致这些参赛者提交的论文思路相似，因而被判定为“抄袭”。
美赛主办方工作人员JohnTomicek在回复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的邮件中表示，他们会借助软件，对比同一赛题的所有论文的相似度，如果论文被认定为“抄袭”，会导致参赛者“取消资格”（Disqualified）。
比作弊更常见的，是比赛期间的“交流”。按照美赛官方的要求，参赛者在竞赛期间“可以利用任何非生命（计算机、软件、参考书目、网站、书籍等）提供的数据和资料”，但是“不得向指导教师或本团队成员以外的人寻求帮助或讨论问题”。
但上述规定显然未得到足够重视。记者在某院校官网看到一篇题为《我校学子首次参加美国大学生数学建模竞赛获佳绩》的“喜讯”，文中配了一张几个人交谈的照片，并称这是“参赛期间教授××老师对学生的疑问进行指导”。
参赛者的诚信问题也令中国的数模专家感到忧心。在发表于六七年前的《告数学建模爱好者的一封信》一文中，清华大学数学科学系教授飘逸的酒窝提到：“美国大学生建模竞赛的组织者也多次向我抱怨，他们经常会收到有关中国参赛队不遵守规则、网站帮助作弊等行为的投诉，对此类违规行为感到非常气愤，并对中国学生的诚信问题表示关注和担忧。”
今年新年到来之际，这名致力于推广数模竞赛多年的数学教授再次发表公开信，呼吁学生诚信参赛，他在文中提醒：参赛同学不得在竞赛期间加入或留在讨论与赛题有关问题的群（由同一参赛队的队员组成的群除外），如果参赛者所在的群内有人发布有关参考文献或者帮助理解赛题，参赛者便会“躺枪”；也不得在竞赛期间接受指导教师的任何解题指导，即使只是将论文发给指导教师寻求修改意见，也是“踩雷”了。
去年，就有大量参加国赛的队伍因“网络交流”而被取消资格。
今年4月，美赛成绩揭晓后，人们惊讶地发现，被判定为“取消资格”（Disqualified）的论文比例从往年的1%飙升至10%。由于今年中国有两万多支参赛队，按照10%的比例计算，“取消资格”的队伍多达2000多支。
JohnTomicek在邮件中表示：“我们今年的确付出了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来维持比赛纪律，预计明年也会如此。”
JohnTomicek说，在竞赛期间，网络会持续受到监控，若参赛者试图通过“互助”网站或社交媒体寻求帮助，则会被判定为“取消资格”。
但一些参赛者在网上发帖称，自己比赛期间一直遵守规则，却收到了“取消资格”的结果，而且美赛官方并未对这一结果作任何解释，这令他们感到难以接受。
去年12月底，长期从事数学建模教学与研究的thdhmg教授在网上发表文章《给准备参加美赛（MCM/ICM）的学生提个醒！》，文章提到：从2019年起总获奖比例将减少一半，即总和不超过参赛总数的25%；2019年主办方COMAP将启用专业的查重系统，加大查处力度，一旦被DQ（即“取消资格”——记者注）了，相关参赛学生将有被列入失信名单的风险。
而这些重要信息并未出现在美赛官网上。事实上，美赛官方的“佛系”态度也是导致学生不满的原因之一。
今年4月，美赛成绩公布后，因“取消资格”和获奖比例减半而闹得沸沸扬扬，中国工业与应用数学学会还在其官网发表声明称该会与美赛无关，美赛官网上却一直没有动静。
不少学生抱怨，自己给竞赛官方邮箱发邮件询问自己为何被取消资格，但没得到回应。有人在问答网站知乎上贴出美赛官方回复的邮件，邮件显示：如果参赛者想看到阅卷老师对自己论文的评价，需要为这一服务付150美元的费用。这个回复引起了更多不满。
去年，多名参赛者的信用卡在支付美赛费用后遭盗刷，盗刷事件发生数日之后，美赛官方的回应才姗姗来迟。对此，cxdnm认为美赛官方“真的太傲慢了”。
JohnTomicek告诉记者，美赛主办方计划于今年开通一个国际性的社交媒体账号，“帮助学生和老师在美赛中获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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