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律界人士指出，在司法实践中，如何认定剽窃存在难题。资料图
红星新闻实习记者 宋昕泽 记者 潘俊文 实习生 胥婷
编辑 张寻
3月28日，网络作家祖占称，其起诉另一位网络作家玖月晞的《小南风》侵犯其作品《越过时间拥抱你》著作权一案已立案。
玖月晞系电影《少年的你》原著小说作者。《少年的你》上映时，玖月晞就曾被网友质疑抄袭、“融梗”。当时，玖月晞曾回应称，“我不认同网友所说的‘融梗’指责。 由于‘融梗’（借鉴大体框架、故事情节等）没有统一的标准，它渐渐演变成一个‘心证’的东西。”
该案也是作家庄羽发起的反剽窃基金成立后，帮扶的所有案例中第一个走到诉讼阶段的。该基金管委会成员岳屾山向红星新闻记者表示，在司法实践中，如何认定剽窃存在难题。“融梗”能否被认定为抄袭，借鉴到什么程度可以被认定为抄袭，目前都缺乏明确标准。希望通过这起案件的司法认定，划清抄袭的边界，为类似案例提供指引。
西南政法大学教授陈笑春告诉记者，此次案例中，公益基金的参与，以及法律专业背景志愿者的参与和讨论，对于法律证据的形成和对抄袭判断标准的进一步确立，有着积极的意义。
祖占起诉玖月晞抄袭 系反剽窃基金帮扶第一案
“我是作者祖占，几天以前接到律师的通知，我诉玖月晞《小南风》侵犯我的《越过时间拥抱你》著作权一案已经正式立案了。距离我初次收到读者艾特与私信告知《越过时间拥抱你》疑被《小南风》抄袭已经过去了整整五年。 ”
3月28日，网络作家祖占在网上发文宣布起诉另一位网络作家玖月晞。被告系电影《少年的你》原著小说作者。
↑立案信息截图
据祖占介绍，2014年底，她完成小说《越过时间拥抱你》，并于2015年初在晋江文学网连载。2015年10月，《越过时间拥抱你》实体书出版。
2016年2月，祖占收到网友提醒，称玖月晞在晋江文学网连载的《小南风》与《越过时间拥抱你》疑似存在一些雷同。
因为整理对比材料的困难和维权成本过高，祖占没有再继续跟进此事，并于2017年远离了网络文学。
2021年，作家庄羽发起的反剽窃基金成立。随后，祖占与基金取得联系，并获得基金所提供的资金与律师援助。该案也成为反剽窃基金帮扶的所有案例中第一个走到诉讼阶段的。
祖占方代理律师赵虎告诉红星新闻记者，祖占以著作权侵权为由将玖月晞告上法庭，目前该案已在北京朝阳区法院立案。祖占方要求玖月晞停止侵权、赔礼道歉，并赔偿损失。停止侵权指停止实体书再版，并在网络上下架电子版，停止传播。
↑《越过时间拥抱你》实体书
“关于赔偿金额，祖占老师并没有提出一个特别高的金额，20万元以下。因为对她来讲，她并不想通过这个案件去获取多少利益，更重要的是觉得这个事情不对。”赵虎表示。
记者多方尝试联系玖月晞，未获回复。
《小南风》实体书出版社为百花洲文艺出版社，记者多次致电该出版社，均无人接听。
目前在晋江文学城官网，《越过时间拥抱你》仍在架，《小南风》已搜索不到。记者从网站客服处获悉版权部门联系方式并致电，工作人员回应称：“出版没有电话，这是公司前台电话，版权相关的就去加官网的QQ。”随后，记者添加晋江用于出版合作的QQ号，截至目前申请尚未通过。
↑《小南风》实体书封面
晋江文学相关负责人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通过法律途径进行维权是件好事，作为平台方是支持的。他们希望大家用法律的手段来维权，因为维权的次数越多，就有越多的案例可以参考，抄袭与否的标准才会越明确，文学网站制定的版权管理制度就会更合理。
两个焦点：“融梗”与“思想与表达二分法”
①什么是“融梗”？
翻看网络上对玖月晞的评价，“融梗”是多次出现的词汇。
2019年，玖月晞曾针对电影《少年的你》原著小说《少年的你，如此美丽》涉嫌“融梗”的指责回应称：“我不认同网友所说的‘融梗’指责。我的作品中或许有着共通的思考，但没有任何抄袭‘融梗’。”
“融梗就是说，它不是一句话一句话照抄，而是借鉴了大体框架、故事情节等，这在法律上比较难认定。”赵虎律师解释称，比如之前的琼瑶诉于正案，也不是具体情节或具体台词一样，于正只是对琼瑶书中的一些场景、桥段进行了再创作，并且脱离了年代。“融梗这个词法律上没有，是网友创造的，很形象。”
3月31日，作家庄羽在网上发文称：站在读者的角度我觉得《小南风》一书中绝大部分的元素，包括故事背景、架构和讲述的脉络均来自于《越过时间拥抱你》，甚至人物均能一一对应。不同的是，《越过时间拥抱你》有两条叙事线索，而《小南风》则仅有一条。
然而，所谓“融梗”并无标准，玖月晞在上述回应中就表示，“遗憾的是，这次讨论中鉴定‘融梗’的行为演变成一种碎尸式、扩大化的反抄袭。一行描述、一句话、一段概括、全可以拿来当成一个梗；而调色盘制作过程中，亦存在断章取义，混淆内容，营造相似的情况。”
“由于‘融梗’没有统一的标准，它渐渐演变成一个‘心证’的东西。说实话，我比任何人、任何作者都希望有一个准确且专业的标准出来，这个定义如果一直混淆，每个创作者都有可能成为被指责的受害者。那是对创作自由更大的伤害。”
庄羽在上述网文中也提到，这两部让她陷入“深深的迷茫”的作品“没有任何两个完整的语句是完全重合”，“最接近的情境之下语句的描述和对白也有着细微的差别”。因此帮扶祖占的决定必须十分慎重，一旦出现过度维权的情况，不仅伤害到（反剽窃）基金的公信力，对《小南风》的作者也极不公平。
②什么是“思想与表达二分法”？
除了“融梗”，“思想与表达二分法”也令祖占充满了不确定的疑惑。
据了解，“思想与表达二分法”是《著作权法》中的一个原则，具体来讲就是《著作权法》保护表达，不保护思想。
赵虎律师解释称，“比如说梁祝和罗密欧与朱丽叶，相同的地方在于家庭不同意他们结婚，不管最后结果是化蝶还是自杀。如果仅仅是这些相同，那就属于思想范畴，不受保护。但如果情节相像，就属于表达范畴，受法律保护。越抽象越属于思想范畴，越具体越属于表达范畴。”
但思想和表达中间没有一条清晰的界限，需要法官针对个案做出界定，双方律师争议的焦点往往也在这，赵虎律师介绍说。
专业背景志愿者从六方面阅读比对
出于公允考虑，也为了帮助基金判断是否帮扶祖占，反剽窃基金组织了志愿者团队阅读比对两部作品，制作“调色盘”。“调色盘”是一种用于比对的工具，这种工具主要是把表达提炼出来，借此证明剽窃的存在。
参与阅读对比的志愿者悦悦向记者介绍，志愿者团队主要有24人，均为中国政法大学学生，分为四个小组，她是其中一个小组的组长。“我们把比对内容分为六个部分，包括故事情节、文字句法、小说背景、人物关系、小说结构、人物设定等。”
据介绍，小组每名成员选择一个方向，先通读这两本小说，然后梳理自己所负责方向中可能涉嫌剽窃的内容。“先是小组内部讨论，相互补充，然后组与组之间进行讨论，形成了最终的‘调色盘’，整个比对过程持续了近一个月。”
“我个人负责的是小说情节方向的比对，梳理出5点情节上的相似之处。”悦悦表示，“在《越过时间拥抱你》中，按照辈分或年龄，女主角的小孩应该叫男主角哥哥，但男主为了拉近与女主的关系，坚持让小孩称呼他叔叔。《小南风》里也有类似情节，只是叔叔变成了舅舅，在这点上我们还是比较确信存在实质性相似的。”
“我们先是以读者的角度去看这两本书，找到相似之处，然后再从正反两个角度去看，这个相似是不是我们著作权侵权上所说的实质性相似。”悦悦表示，在比对过程中，她们尽量不带偏见，客观去评估是否存在剽窃。
反剽窃基金公布了九位志愿者的部分比对报告，其中七位志愿者直接给出判断，认为涉嫌抄袭。另外一位志愿者认为《小南风》杂糅了《西西里美丽传说》和《越过时间拥抱你》的故事背景、人物关系和表达手法，并进行了简化。最后一位志愿者并未直接给出判断，而是介绍了自己对情节抄袭的判断标准。
↑志愿者小尧比对报告的部分内容。图据反剽窃基金
九位志愿者中，小尧负责小说情节比对，他觉得存在情节上的相似，像是一种“洗稿”，一种“中译中”的行为。另一位志愿者小妤认为，“两本书的相似，不仅是细节上的情节上的相似，更重要的是它带给我的一种感觉是相似的。一样的地方实在太多，多到我基本上可以在读完一本书之后再读另一本时猜测出故事的走向，没有任何一点新鲜感可言。”
反剽窃基金与著作权维权困境
2003年12月，作家庄羽向北京市一中院起诉，称郭敬明所著《梦里花落知多少》一书剽窃了其《圈里圈外》。2006年，北京市高级人民法院终审认定，《梦里花落知多少》剽窃《圈里圈外》。
2020年12月31日，郭敬明向庄羽道歉，庄羽表示接受道歉并建议成立反剽窃基金。郭敬明回应会按照庄羽的提议，一起成立基金并接受公众的监督。
2021年初，反剽窃基金成立，并邀请专业律师，版权专家和资深媒体人士组成管委会。
↑该案是反剽窃基金帮扶的所有案例中第一个走到诉讼阶段的。
反剽窃基金管委会成员岳屾山向红星新闻记者介绍，基金成立至今，共收到100多人次帮扶和求助的申请，其中主要是咨询类的。在咨询层面，有志愿者律师解答求助者的疑难问题。如果案子进入到诉讼程序，基金还会提供律师资源及资金上的帮扶，涉及到诉讼费、公证费、律师费等。
赵虎律师也表示，著作权侵权案件维权成本很高。首先是时间成本，一般知识产权类案件审理周期较长。“我之前代理了一个小说和电视剧之间的案子，电视剧有40多集，这个案子现在审理了六七年还没有最终的生效判决。”
其次是情绪成本，维权者要不断关注案情进展，影响创作、影响生活。
第三是律师成本和资金成本，国内知识产权律师不多，且主要集中在北京、上海等大城市，维权者想找到一个合适的律师也不容易。公证费、律师费也不便宜。赵虎律师表示，我国法律支持创作者维权，支持维权的合理开支。“其他类型的案件，如合同纠纷等，一般被告是不赔偿律师费的。但知识产权类案件，诉讼的合理开支，如律师费、公证费，原告胜诉的话，被告是要赔偿的。”许多创作者不知道我国法律在这方面有所支持，也导致站出来维权的人并不多。
岳屾山还表示，在司法实践中，如何认定剽窃存在难题。“融梗”能否被认定为抄袭？借鉴到什么程度可以被认定为抄袭？目前都缺乏明确标准。
“不管这个案子判决结果如何，我们都希望这个案子能在司法认定过程中给出一个标准。即使不能形成全行业的标准，判例本身也能对创作者、对读者起到一定的指引作用。”岳屾山补充道。
西南政法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陈笑春接受红星新闻采访时指出，版权抄袭涉及到的“独创性”判断标准在法律和司法实践中一直都不够明确。不同的作品，在不同的案例中，法官的判断都不会完全一样。在文字作品方面，近年来网络化和数据化写作又带来了一些新的难以判断的情形。
陈笑春说，比如大家所说的“洗稿”“融梗”等等，都是因为基于大数据写作带来的新的侵权的模糊地带。因此，不断引入抄袭判断的方法值得肯定。之前案例中看到的对专家证人的主动引入、互联网平台的原创者评价机制，版权维权机构开发的基于算法的相似度检测等，都是有益的尝试。
陈笑春还提到，这次的案例中，公益基金的参与，以及有专业背景的志愿者的参与和讨论，实际上类似于之前的专家证人和观众的整体认知判断，对于法律证据的形成和对抄袭判断标准的进一步确立，有着积极的意义。
（文中祖占、玖月晞、庄羽均为笔名，小尧、小妤、悦悦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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