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眼泪
杨小霜
在我六岁那年，母亲告诉我，我有一个亲舅从外地回来了！于是，母亲让我把板壁上挂着的腊肉取了下来。路上，母亲一直傻笑着，我问母亲为什么笑，母亲只是说：“你还有一个三舅，笛子吹得特别好，他回来了！”
阳光透过山头从屋顶上斜射下来，母亲跟外婆忙里忙外。黛瓦片上的霜气还未散去，舅舅斜靠在木椅上微笑着朝我点头。我将从菜地里捡来的菜叶倒在院子里，不一会儿前来觅食的鸡群就将叶片吃得精光。舅舅开始问我关于院子里什么时候多了一棵柿子树的事情。我对这个坐在屋檐下的陌生男子有几分惧怕，便一溜烟地跑进了厨房。
在火塘边上的板壁上，挂着一支长笛，打我记事起母亲不许我打听跟这支长笛有关的一切。此时，外婆端来一盆冒着热气的水，用抹布轻轻地擦拭着。我不明白为何外婆在擦拭这支长笛的时候会用手抹眼泪。对于这支蒙上灰尘的长笛，我想这里面一定尘封着外婆的心事。
原先院子里有一片小竹林，母亲告诉我说是我从未见过的那个三舅种的湘妃竹，是他从很远的地方背来的竹苗。当时种了一大片，可后来又全部死掉了！自从你三舅离开家之后，你外婆便四处打听，才寻来了这些湘妃竹，这些年，你外婆全部当成宝贝一样照料。
三舅挑食，唯独对柿子情有独钟。每每赶场，外婆必然会牵着三舅站在柿子摊前许久，但外婆从来都没有买过一个柿子回家。如今竹林旁边的柿子树上已经挂满了沉甸甸的果实，黄灿诱人。母亲告诉我：“这棵树是在你舅舅音信全无那年种下的。”如今这棵柿子树已经高过了家里的屋檐，沉甸甸的果实压弯了树枝，橙黄的柿子充满了喜庆，自然这种喜庆是被霜雪包裹着的。外婆爬上了高高的柿子树，尽管她爬树的样子有些笨重，看上去有几分滑稽，母亲曾不止一次劝阻外婆不要爬树，可外婆是头倔牛，说什么也要往树上爬。
“春玉，你把篮子用叉子给我递上来，我要摘最甜的柿子给老三尝尝。”外婆像一只软体虫一样在柿子树上挪动着，母亲则跟着外婆的足迹在树下移动着，直到外婆从柿子树上安全下来后，母亲额间紧锁的眉头才得以舒展。
屋顶上融化的冰块已经变成了小水滴，一滴一滴地落在了水缸里。三舅坐在屋檐下，对着水缸发呆，而后又让我从厨房拿来柴刀。三舅在竹林中砍了几支竹子后就从里屋传来外婆唤我们吃饭的声音。
我坐在高高的板凳上，对着桌上的腊肉、鸡汤、苞谷粑流着口水。那一盘黄灿灿的柿子让人看了格外喜庆，我伸手想要去拿，被母亲用筷子打了回来。
三舅从桌上的菜里挑了一块最瘦的腊肉夹在了外婆的碗里，这时候母亲便说：“三哥，娘牙口不好，吃不了瘦肉了！”外婆朝着母亲翻了一个白眼说道：“哪里吃不了，老三一直记到我最喜欢吃的是瘦肉！”
“来，老三，我种的柿子，你尝尝味道怎么样！”三舅从包里拿出了一盒葡萄说道：“娘，我已经不喜欢吃柿子，这是我买的葡萄，你看看喜欢不！”
“喜欢，喜欢，老三买的啥子我都喜欢！”说完，外婆将头埋进碗里，用葡萄把整个嘴塞得满满的。“噗嗤”一声，这些葡萄又全部从外婆的嘴里飙了出来，外婆哭了！此刻，这些年的愧疚和思想全部喷涌而出……
三舅考上了音乐学院，是村里唯一一个考上大学的孩子，在拿到通知书那一天外婆就丢下了一句冰冷的话：“老三，我找篾匠给你编了一挑箩筐，以后你就跟着春玉一起下地干活吧！”
三舅撕碎了那封带有他全部希望的录取通知书，又拿起柴刀将院子外的湘妃竹全部砍断了。三舅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三天三夜不吃不喝，尽管外婆曾不止一次站在门外呼喊，可三舅不为所动。在一个飘着雪花的夜晚里，三舅的房门嘎吱一声响了，他背着单薄的行囊，踩着厚厚的雪跟着河流出了村子。
可三舅不知道的是当年为了能让他去上学，卖了家里的粮食和猪，从村口借到了村里……当外婆让篾匠给三舅编箩筐时，外婆早就哭红了双眼！
从那以后每逢黄昏时候，外婆就会站在高高的梨树下，呆呆地望着村口；每逢有生人进村的时候，外婆就会在他们的面前比划着三舅的模样；寨子里每逢有从外地打工回来的人，外婆就会坐在人家的火塘边……最后，母亲绝望了，外婆也绝望了……那支挂在板壁上的长笛也绝望了……
一晃十多年过去了，外婆逐渐习惯了没有三舅的日子，甚至认为三舅已经没了。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三舅回来了！他拖着行李箱，朝村口走来了！小跑过来的邻居对着正在地里种庄稼的外婆说道：“你们老三回来了，提着个大箱子，在村口的桥上歇气！”
外婆直起身体说道：“桂花嫂，你就不要哄我了，我老三都十多年没得信息……”
黄昏时刻，外婆来到了竹林里，对着三舅说：“这些竹长得真好，用来做长笛肯定很好！”。三舅用手抚摸着这一片竹林，对母亲说道：“幺妹，这片竹林当年不是被我毁掉了吗？”母亲没有回答三舅的问题，而是朝着三舅嚷嚷想听小时候他在院子里吹过的曲子。
入夜，三舅将板壁上那支干净的长笛取了下来，在堂屋，借着微光，三舅给我们吹奏了一曲《十五的月亮》，那一刻仿佛将自己对故乡的想念全部发泄出来。曲罢，三舅哭了，外婆将三舅紧紧地抱入怀中。
此时，月色穿过黑云，用最大的力量泛出了银色的光芒。
（作者系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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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罗雨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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